何哲短篇小说 《落日夏威夷》

关于短篇小说《落日夏威夷》

1985年7月,中国第一篇描写中国画家在美国卖画题材的短篇小说《落日夏威夷》在《山西文学》第七期头条发表,天津《小说选刊》旋即转载,作品当年获《山西文学》优秀作品奖。次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入《1986短篇小说选》出版。1995年,江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收入《中国当代历届获奖作品佳作丛书短篇小说卷》出版。

中国著名作家张石山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钟对此作评价很高,认为作者用“俯则鸟瞰,仰则细察”的立体角度和手法写小说,语言优美,结构精密,人物生动,情节跌宕,是一篇优秀小说,一篇美文。

1988年,作者凭此作与一部中篇小说《鱼害》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第二期作家班,参加闭卷考试,成绩合格,录取入学。

由于这篇小说是文学名作,《中华成语大词典》、《百度汉语百科》、《金山词霸》、《成语大全》等多部权威工具书都引用《落日夏威夷》的句子作为成语《稀世之宝》的出处例句。

《中华成语大词典》

http://www.uus8.org/chengyu/X/xi/212.htm

【成语】 稀世之宝
【拼音】 xī shì zhī bǎo
【解释】 稀世:世所稀有。世上稀有的珍宝。
【出处】 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当时卿相及好事 者,得居寀父子图障卷簇,家藏户宝,为稀世之珍。”

【示例】难道你不希望我们中国人的艺术品在外国人眼里被看作~吗? 何力力《落日夏威夷》

【近义词】无价之宝、价值连城
【反义词】 鸡毛蒜皮
【语法】 作宾语;指稀罕的东西

《金山词霸》

http://hanyu.iciba.com/chengyu/3764.shtml

稀世之宝xī shì zhī bǎo

[释义] 稀世:世上稀有。世上稀有的珍宝。

[语出] 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当时卿相及相及好

事者;得居寀父子图障卷簇;家藏户宝;为稀世之

珍。”

[正音] 之;不能读作“zī”。

[辨形] 之;不能写作“知”。

[近义] 无价之宝 价值连城

[反义] 鸡毛蒜皮

[用法] 用作褒义。多用于夸赞精美、珍稀物品。一般作宾

语。

[结构] 偏正式。

[例句] 但见这美玉;宝光闪烁;雕镂精巧;确是~哇!

【汉语百科】

稀世之宝 xī shì zhī bǎo 近 无价之宝、价值连城 反 鸡毛蒜皮 【出自】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当时卿相及好事者,得居寀父子图障卷簇,家藏户宝,为稀世之珍。” 【解释】稀世:世所稀有。世上稀有的珍宝 【用法】偏正式;作宾语;含褒义 【例子】何力力《落日夏威夷》:“难道你不希望我们中国人的艺术品在外国人眼里被看作~吗?

成语大全《31648个成语解释》

http://blog.sina.com.cn/s/blog_c1e928d90101hbv3.html

稀世之宝拼音: xī shì zhī bǎo 释义:世上稀有的珍宝。出处: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当时卿相及好事者,得居寀父子图障卷簇,家藏户宝,为稀世之珍。”示例:“难道你不希望我们中国人的艺术品在外国人眼里被看作~吗?何力力《落日夏威夷》

百度知道《珍宝成语有哪些》

h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1894837033406002860.html

稀世之宝
稀世:世所稀有。世上稀有的珍宝。
出处: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当时卿相及好事者,得居寀父子图障卷簇,家藏户宝,为稀世之珍。”“难道你不希望我们中国人的艺术品在外国人眼里被看作~吗?”★何力力《落日夏威夷》

何哲短篇小说

落日夏威夷

1

他給自己畫肖像時故意弄得很丑,彷彿一個大鼻子癟嘴怪物從紙上突然冒了出來,額頭雖然聰明卻又顯得狡猾,奉承型的嘴唇下面是一副倔強型的下巴,你不知道他究竟屬於哪一類貨色。不過,畫家們,我倒是見得多了,手裡掌握著至少二十五打。

他給我畫了一幅肖像,畫得十分賣力,我一時認不出自己了。如果把畫上的我拿到夏威夷交給查爾斯.韋斯托夫先生,他一定會出到五萬美元以上。

我說:“好極了,韓君,你既然能把我這個無鹽女美化成這個樣子,你一定會把你的夫人畫成天仙。到那時,我把你夫人的肖像拿出去,以十萬美元一幅的價格和美國收藏家成交。”

韓君笑了笑,扭曲了他的癟嘴:“看來你對繪畫并不真正在行。在我看來,畫十個美人要比畫一個醜人容易得多。美人的美是相似的,她們只要有迷人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柔軟的脖子,飽滿的胸脯,加上一頭秀髮,再加上兩瓣渾圓的翹臀就夠了。而一幅醜相要想讓觀眾驚歎,非得有獨特之處不可。”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得也對。

有朝一日韓君出版豪華畫冊,他會請我在上面作序。這話他講過,我也相信。我雖然不是畫界名流,甚至連一個普通畫家也不是,但我完全有資格為他作序,我將這樣寫道:“韓君之所以請我在此作序,純粹是因為我不會作畫,卻能發現他是一個傑出的畫家。他的作品如今能整箱打入國際藝術品市場,與我分不開。僅此而已。”

我有一個朋友叫劉安安。三年前的一個夏夜,我去安安家串門。她剛有了丈夫,室內裝飾得五光十色,牆上貼著畫,櫃子上、桌子上盡是些雕塑。安安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紹這些能標榜房間主人高雅癖好的物件出處。我們走到一幅145乘45的國畫跟前,她歪了一下腦袋,問我:“你瞧這幅畫水平怎麼樣?”

這是一幅落日圖,太陽沉在山凹里,松針刺入太陽,吸引人的地方是畫家要表現的某種意境。從態勢上看,太陽要下山了;可是從色彩上看,卻讓人覺得它是一輪朝陽。

這幅畫引起我的興趣,問道:“這是誰的作品?”安安指著畫上的題字:“那不是寫著嗎?”我仔細一看,上面用小字寫著:“在山高處看日,日落我心;在山凹處看日,日升我心。韓君畫於荒山僻野。”

我說:“安安,請把這幅畫送給我。”

“不行,這是我的好朋友送來的結婚禮物。”

“我買了,給你一百塊錢。”

“一百塊也不行,這可不是一般的禮物啊。”

“安安,你少啰嗦。別忘了你丈夫是誰介紹來的。快把畫給我摘下來,否則,我要做個第三者讓你瞧瞧。”

在我的威逼下,安安只好把畫摘下來。

我把這幅畫拿到法國馬賽,在那里遇到一個識貨的收藏家保羅,他出了四千法郎。回國後,我交給安安兩千法郎畫款,另兩千就算是我們公司的銷售收入了。我把韓君排入我們進出口公司旗下的畫家行列,從此,與韓君認識了。

三年來,我們合作的很好,他為我們公司賺了不少錢。為了表達對他的謝意,公司決定讓我帶他到美國夏威夷一趟——-畫家需要廣闊空間,體驗不同的生活。他一聽說要去美國,咧著嘴笑了。我們登上一架波音747客機,我第七次,他第一次踏上美利堅合衆國的國土,這天陽光燦爛。

2

我們住進貝殼酒店,這是查爾斯先生為我們預定的酒店,設施豪華。韓君說他從未住過這麼高級的地方。可我無心傾聽他談論什麽自動沖洗屁股的抽水馬桶之類,我打斷他的話說:“韓君,你這是頭一次到美國來,也是頭一次參加藝術品的國際交易。商業上的事兒,你承認自己是個門外漢。不過,我認為,經過幾個回合談判,你就會老練起來。你是我的副談,我們應該密切合作,你說對嗎?”

“那是一定的。”他說:“楊小姐,你有什麽話就儘管說吧,我會聽你的吩咐。”

“那好。我也不繞圈子了。我只有一點要求,就是你不要對老外承諾任何生意上的事。你是畫家,他們會主動進攻你,把我撩在一邊。你務必要時刻保持警惕,不要上了圈套。特別是對那個叫查爾斯.韋斯托夫的商人,你要多加防範。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倒是明白了。不過,請你告訴我,那個查爾斯. 韋斯托夫是不是一個奸商?”

他的問話真有點孩子氣。我本想勸他別被查爾斯嚇住,可又覺得沒有必要大張旗鼓進行戰前動員,現在要緊的倒是鬆弛鬆弛他那根繃緊的弦,免得在談判中鬧出什麽岔子。

我說:“其實,查爾斯這個人也沒啥可怕之處。猶太人特別會發財,查爾斯就是這種商人。他經營字畫、地毯、木材、牛乳製品和鞋類。人常在夏威夷,家在洛杉磯,在邁阿密辦了一個遊樂場。總之,他是哪裡有錢哪裡去。可你不能說他是個壞人,有時候,他也會慷慨出價,果斷成交。他對我們中國人還算有感情,二兒子娶了中國女留學生。你不必過分擔心他耍滑頭。”

“他真的不是奸商嗎?”韓君還不放心。

“我不敢給他打保票。你看到他,打一打交道就知道了。”

“他長什麽模樣?”韓君問道。

“身材高大,五十八歲了,你說不定會看成四十五。戴一副角質寬邊眼鏡,脖子上永遠系著一條名牌領帶,儀表堂堂,面部平靜,幾乎不可能從他臉上看出任何心理變化。在業務上,他稱得上真正一流的藝術品收藏家,熟識珍品,擅長鑑定真偽,更清楚它們的金錢價值。正因為他太內行了,才輕而易舉成了善於在藝術品交易中搗鬼的老手,他的搗鬼故事講也講不完。不過,我們必須跟他打交道,因為以我的經驗來看,他還是一個最能出好價的商人呢。”

韓君聽罷,“啊”了一聲,掏出手帕擦臉上的汗。

3

次日上午九點,查爾斯從加利福尼亞州趕來了,請我們吃早餐。此人有個怪習慣,從來不請客人吃中餐和晚餐。他熱衷於請人吃早餐,大概是想在談判前給客人留下一個深入肚腹的好印象,以便在談判中對他讓步。

他一下飛機就開著自己那輛豪華轎車趕到貝殼酒店。早餐是幾個意大利烙餅,上面撒些菠蘿碎末。每人一杯摻水的杜松子酒,再加一杯熱奶。他提議再來幾片塗奶油的小白麵包和一杯雞尾酒,酒的名堂叫周遊全世界。我接受了麵包,謝絕了雞尾酒。雞尾酒的味道讓人想起酒精和肥皂水,還有止咳糖漿,況且一大早喝酒,對我也不適宜。

我們一邊慢慢吃早餐,一邊透過寬大的玻璃窗遙望基拉韋厄火山烏黑發亮的熔岩,那些熔岩幾億年前就冷卻了,冰冷的像鑄鐵。韓君出神地望著。

早餐過後,我們繼續閒聊。鬥嘴之前要磨牙,內容無非是些風土人情和個人觀感。查爾斯每聽到韓君開口說話,就對他點頭,稱讚他說得每一句話、每一個觀點。那傻小子絲毫沒有覺察到這是查爾斯猛撲之前的預兆,以為遇到了知音,海闊天空胡扯起來。

查爾斯會一口流利的漢語,用不著通過我翻譯就能跟韓君套上近乎。我擔心地側耳聽著他們的每一句話,好在查爾斯還算是個知趣的人,話題沒扯到生意上去。他在韓君面前賣弄自己的知識,大扯什麽達芬奇、列賓、梵高、畢加索、雷諾阿、德拉克洛瓦、卡納萊托、布雷赫爾,扯完歐美扯中國,吳道子、唐寅、藍瑛、惲冰、張書旗、徐悲鴻、齊白石、張大千、李可染、黃胄、董壽平、范曾、關山月……無所不知。韓君被他的淵博震翻了,癡癡地聽著。我心想,查爾斯,玩您的小把戲去吧!戲還沒正式開場,到時候還得由我這個主談人來唱。我可不喜歡您搞這些小動作,說實話,我對賣弄知識套近乎有些生氣。親愛的查爾斯先生,您惹得我火了,我會讓您嚐嚐電冰箱小姐的厲害。

查爾斯與韓君盡情亂扯了一通,然後轉向我,採取另一種方式奪人心魄,他說:“密斯楊,掙錢是我們商人的職業,也是我們的榮譽。如果一個商人弄到窮困潦倒的地步,是不會有人同情他的,這只能證明他無能。這與人們同情窮困潦倒的藝術家完全是兩回事兒,您說對嗎?”

“您說得很對,查爾斯先生。”

“可是,一個商人把錢賺到海水流淌般的地步,反倒也沒什麽意思了。我不明白,人們爲什麽要拼命掙錢?我也掙過不少錢,可是愈來愈覺得寡淡無味了。掙錢的趨勢就是掙得愈多胃口愈大,永無止境,最後把自己變成一架掙錢機器,把領略大自然美好風光的心情和時間都丟個一干二凈,把老婆丟給別的男人陪,結果她們一個個都跑了;把孩子丟在街頭,最後連我這個父親也不認了;到了死去時,掙錢機器解體,錢又流走了,流到另外的掙錢機器里。這有什麽意義呢?唉!噢!有什麽意義呢?”

他說著,舉起兩個紅紅的大拳頭,在直徑超人的腦門上搗了幾下,彷彿那腦子一想錢就會痛。一個商人能在錢面前厭煩頭痛,這是多麼難得的高尚品德啊,太超凡脫俗了。韓君聽了,雙眼激動地濕潤了。我無動於衷,沒有安慰查爾斯先生那顆即將破碎的心。我記得,他對我說類似的話已經不止三次了。一到談判場上,他就會清醒得像塊冰,頑強得像條水蛭。

4

貝殼酒店有專門出租的談判間,十分氣派。閒話少說,我們進入正式談判。我帶來四十五幅國畫,都是韓君的作品,他苦幹幾年的成果都掛到談判間牆上了。查爾斯說過,他對中國畫情有獨鍾,只可惜歐美大多數收藏家不懂中國畫的韻味,他們認為中國畫單調,立體感不強,涵義不深邃,不能強烈刺激感官,就像穿藍布中山裝的中國人一樣,一個個顯得呆板,因此賣不出好價。我明白查爾斯說此話的意思,就是想用低價收購我帶來的作品。

我們開始討價還價。半小時前,他和我還是國際友誼萬古長青的朋友,這時候變成針鋒相對、寸土不讓的對手。裝在我裙袋里的微型錄音機是這樣忠實記錄的:

“查爾斯先生,請看這幅《墨竹圖》。”

“噢,好極了,它很有內勁。多少錢?”

“八千美元。”

“密斯楊,我出五千。”

“這幅《海韻圖》,一萬兩千美元。”

“真不錯。不過,標價六千美元更合適。我原先買過一幅,密斯楊。”

“我也記得去年那副《海韻圖》,你倒手就賣了三萬美元。”

“呵呵。你消息靈通啊。”

“這幅獨枝梅,我要三千美元。”

“這枝梅花嗎?我出兩千。”

“查爾斯先生,殺價是您的條件反射。”

“呵呵,我們現在可不是彼此客氣的時候。談完生意,我帶你們去懷基基海灘泡海水,可以嗎?”

錄音帶里出現沙沙沙的響聲,磁帶在空轉,這是我在想:查爾斯這種天性殺價的商人,慾望的發動機永不停息,如果我白送他畫,說不定還要我再倒貼一筆錢呢。

“查爾斯先生,請注意這幅大尺寸的,這是韓君先生去年年底的作品。”

“啊!這幅畫真是少見,真有氣魄!《黃河九曲十八彎》,太有氣魄了!李白不是說過嗎?黃河之水天上來。黃河是你們中國的象徵和驕傲,幾乎跟長城一般長,從新疆那邊一直流到東海。”

“不是新疆,是青海。”

“對,是青海,也在西部。密斯楊,這幅畫我買了,多少錢?”

“三萬五千美元。”

“太貴了。密斯楊,少一點吧。一萬八千美元,我立刻付款。”

“不。查爾斯先生,不能低於三萬五千美元,否則我不會賣給您的。”

“是嗎?那麼,我們明天再討論它該值多少錢。”

“用不著明天,查爾斯先生。您想想,梵高和列賓的畫每幅動輒都賣到四百萬美元以上,有的甚至上億美元。難道韓君先生的畫價連他們的百分之一都不值嗎?”

“您這個問題很有趣。密斯楊,原諒我不能立即與您達成一致。然而,這并不要緊。藝術品雖然很難用價格比較孰優孰劣,可是終究還會成交的。關鍵是要讓買方接受。密斯楊,請給我一天時間考慮吧,在這種事情上,我寧願降低工作效率,也不想傷了我們的和氣。你說怎樣?”

我點頭同意。留出一天精心盤算的時間,排出下一步行動方案,故意放鬆節奏,以便給賣方造成心理壓力——買方似乎對成交不感興趣了。在這種情形下,沉不住氣的賣方往往做出大讓步,以求速戰速決。

5

查爾斯告辭了,說是要返回洛杉磯處理離婚官司。臨走,吩咐酒店經理為我們安排了一輛車,在夏威夷到處轉一轉,高個子長腿黑人司機吉姆為我們開車。查爾斯先生辦事精細周到,任何能讓客戶快樂的細節都會注意到,把客戶安排得熨熨帖帖。不管怎樣,查爾斯先生算得上一個厚道人,最起碼,他對我們來自大陸的人十分客氣,不像有些商人那樣滿臉鄙夷神色對付我們。

查爾斯走後,吉姆提議送我們到懷基基海灘玩一玩。當時快中午了,天氣炎熱,我也想鑽進海里泡一泡。韓君問我:“楊小姐,你們在說什麽?”我說:“我們一道去懷基基海灘玩。”說完,我用英語問吉姆:“你會中國話嗎?”吉姆笑著搖了搖頭,說:“我一點也不會。”我說:“如果你願意學,我可以教你。”吉姆又笑著搖了搖頭:“謝謝,密斯楊。我學過的語言太多了,我會九種語言。老闆逼著我們當司機的學習世界各國遊客的語言,不然就不給工作。”

“那你為何不學中國話?”

“中國話太難學了。我寧肯不在這個老闆手下工作,也不想費牛勁。”

他說話的樣子傻呵呵的。可我并未放鬆警惕,說不定,他這一套是裝出來的。上一次,有個黑人司機也是這樣自稱不懂中國話,結果把我和公司同事在車裡談的一切有關交易的話全轉告那個塞給他鈔票的商人,弄得我相當被動。我學會在車上閉口不談生意上的事,說不定吉姆也是個臥底呢。

韓君卻不知道這些,一路上問我和查爾斯用英語談過什麽,還抱怨自己不懂英語。他說:“楊小姐,查爾斯先生既然懂中國話,你爲何還要用英語與他談呢?你們用中國話談,也能讓我聽懂呀。”

我說:“幸虧你聽不懂。不然,你心里會很難受。當你聽到他攔腰殺價的話,比捅你一刀還難受。就說那副《黃河九曲十八彎》吧,咱們本來商量好的價格是…….”

說到這兒,我突然注意到吉姆那雙黑得發亮的耳朵在晃動。我停住口,無論韓君怎樣追問,再也不談生意了。

韓君繼續絮絮叨叨說自己的感覺:“查爾斯先生,一看就是個識貨的大內行,老練極了。他懂得太多了。我原來以為老外對咱們中國很陌生,一聽查爾斯的談吐,馬上改變了我的觀念。他竟然知道紅衛兵是怎麼回事兒。那時,我還是中央美院的大三學生,八次接見,我都去了。查爾斯說他很想去一趟中國,你們公司能出函邀請他去嗎?”

我扭頭觀賞路上滑過的景物,裝作沒有聽到韓君的話。

吉姆開到懷基基海灘。這里細沙一片爍白,海天一色藍,遊客密密麻麻躺在沙灘上嗮太陽,海裡衝浪健兒在表演。吉姆熄了火,我招呼韓君下車。他一下了車,望著在我們身邊過來過去的妙齡女郎發楞,她們都穿著只有一片無花果葉的泳裝,露得不能再露,橄欖色的放亮皮膚,一個個十分健康性感。

“真美呀!”韓君忘情地脫口大叫,吉姆和美女都回頭看他。

“是風景嗎?”我問。

“啊,啊,是風景。”

“美女把你驚著了吧?帶畫板沒有?要不要寫生?”

“密斯楊,請到那座綠房子去,那里賣泳衣,出租救生圈。”吉姆指點我們。我們一起進了綠房子,過了一會兒,我和韓君都下到溫暖的海水里。吉姆不想下海,租了一把碩大的遮陽傘,躺在陰影下喝啤酒,一邊和鄰近的男男女女逗笑。

6

我們把皮膚曬得發癢,穿好衣服。吉姆把我們拉到市區,陪同逛街。夏威夷的風光絢麗多彩,每年有三、四百萬遊客涌到這個島州,高高矮矮的人群中,國王、總統、部長、大公司經理、流氓、小偷、國際毒品販子……什麽人都有,我們夾在人流里遊蕩。

據吉姆說,查爾斯先生目前正在和第七个老婆米莉打離婚,這次特別棘手。查爾斯請了加州著名的離婚律師丹尼先生幫忙,結果還是敗訴了。第七個老婆很可能把他搞得囊空如洗,原因是這些年來他們生孩子太多太快,光是離婚後的子女贍養費就叫查爾斯受不了。吉姆認識查爾斯多年,他是把查爾斯的私事當做閒聊話題隨便說的,我聽了卻有些緊張,在這種關頭,查爾斯不大撈我們一把才怪呢。

我把查爾斯打离婚的事告訴韓君,他頗感傷心,同情地說:“查爾斯先生怎麼這樣命乖運蹇呢?活了快六十歲了,腰纏萬貫,竟然連個老婆也守不住。他們美國人也太不懂生活了。”

“照咱們看來好像是這樣,可他們并不在乎。這兒的女人也從來不把男人當回事,她們不怕離婚。”

“離婚畢竟不是好事情,就像死過去一回。”

“你有這種體會嗎?”

“沒有,我跟我愛人關係挺好的,我聽她妹妹說過這話。我小姨子離過婚,四年後復婚了。她說她受不了那種死過去的生活,說是離了婚的女人在社會上到處受人欺負,四面受敵,就是在家守寡也比在外面單身強。”

我說:“你小姨子的想法才叫可悲呢,女人何必非得受制於丈夫?”

韓君說:“你還沒結婚,結婚以後就知道了。”

我說:“趁吉姆不在這兒,咱們談談正事吧。查爾斯返回以後要跟我們拍板成交,不過,這將是一個難纏的過程。如果我在谈判場上請你發言,你就只以畫家身份大談你的藝術怎麼好,怎麼棒,千萬不要涉及画價。你要想辦法讓查爾斯更深刻地理解你的作品,更服你。老外很少有真懂中國畫的,查爾斯雖然知道不少東西,其實他對中國畫并沒有到了折服的地步。”

“我會讓他折服的。”韓君胸有成竹地說:“只要他長著藝術細胞,我就能讓他内心激動起來,何況查爾斯對中國畫頗有研究。”

“價格你不必過問。如果他跟你談價格,你立刻把他推到我這邊來。”

“你放心,我不會跟他談什麽價格,我想干的事很多,就是對錢不感興趣。楊小姐,請你站到這邊來,你把我的視線擋住了,那邊的景色實在是太妙了。”

他一邊說,一邊不停地在厚紙上写生。自從下了飛機,一有機會,他就畫上幾筆,好像要把夏威夷大大小小的形象都紀錄在本子上。他貪婪地到處跑,吉姆開足馬力效勞,很快從他手里得到一幅彩色山水和一幅肖像速寫,這兩樣東西比小費值錢。看來,吉姆這位傻呵呵的長腿黑人也是一個識貨的行家呢。

傍晚,我們來到日落海灘,這是夏威夷的一處名勝,地勢險峻,陡崖直逼海面,驚濤拍岸,白浪排空,是衝浪健兒訓練的好地方,也是觀賞日落佳地。且看日落在此处的表现:太陽慢沉下去,把太平洋煮沸了,波浪染成紅色,一排排趕上來,又一排排退回去。天也染紅了,海鳥飛翔,吱啞在空中,也是紅色的了,像一群閃動的精靈。驚駭的是景象是注目太陽半寸半寸地沉入海中的動感,直視太陽,分不清太陽是在往下沉,還是海水在往上漫。

韓君被景象迷住了,半張著嘴,一動不動地站著。忽然,他扭頭問我:“楊小姐,告訴我,現在北戴河海濱看太陽,該是一個什麽樣子?”

“它正在升起來。”

韓君滿臉欣喜,吐了口氣說:“呵,我可找到它了!楊小姐,看到了嗎?太陽的全部神韻!它在夏威夷落下去了,可是在北戴河,地球的另一端,正在升起來,一個太陽是兩半的。兩半的太陽又是一個,東方半個,西方半個。不過在人們眼裡,它永遠只有一個。你還記得我前幾年畫的那幅落日圖嗎?當時我在山上看太陽,產生了一種感覺。後來我在山凹里看太陽,又產生了一種感覺。我想把自己對同一個太陽的兩種感覺起來,表現在畫面上。現在回想起來,那幅落日圖其實是失敗之作,因為我當時畫出來的那個太陽太勉強了,它沒有神韻,只有那麼一點點意思。現在好了,我從地球一端到了另一端,我相信能畫出一幅好畫來了,一個生靈,一個活生生的太陽…….”

他拉著我走向轎車,說要立即回貝殼酒店作畫,連半分鐘也不能耽擱,不能讓靈感跑掉。吉姆飛快地把我們送回酒店。剛進大門,就有一個聽差迎面問我:“您是從北京來的密斯楊吧?”

我說:“是的。”

“這兒有查爾斯.韋斯托夫先生給你的一封快信。”

我接過信。查爾斯先生寫道:“親愛的密斯楊,我在加州遇到了萬分棘手之事,不克如期返回夏威夷,務請屈尊多候一日。恭祝麗安,并問候韓君先生好。您忠實的查爾斯.韋斯托夫”

我看完短信,抬起頭來。韓君等不及電梯,已經蹬蹬蹬地跑上樓去了。

7

韓君果然一頭扎在房間里沒出來。按他的事先吩咐,我沒去打擾他。房間里有冰箱,冰箱里有零食和飲料。他像一只下崽的母兔工作了兩天。我樂得偷空到處轉悠,領略波利西尼亞人奇特的生活習慣和文化傳統,觀賞他們猿猴似地迅速爬上高大的椰子樹,倒栽身體從樹上快速出溜下來。我還去了考愛島參加了釣淡水鱒魚的活動,拉上來兩條超過三磅的鱒魚。晚上回到貝殼酒店,我敲了敲韓君的房門,聽到裡面有人咳嗽了一聲,不等他來開門,我就進自己的房間去了。他還正常活著,我也正常,我們用不著寒暄任何廢話。我早知道他的習慣,作畫時容不得任何人打擾。聽到他的房門咔嗒響了一聲,大概探出半個頭,接著咔嗒一聲關上了。

午夜,我睡不著,有些心煩,爬起來給公司的紐約辦事處掛了一個電話。老陳還沒睡,我問他為何熬夜到現在?他說,剛把一個國內代表團從大西洋城賭場拉回紐約。輸了的,贏了的,都睡不著,正喝酒侃大山呢。我告訴老陳,再過兩天,等我把夏威夷的生意做完,就飛西雅圖,接著是舊金山、洛杉磯、芝加哥,費城、華盛頓,最後一站到紐約。我請老陳跟紐約幾家銀行的藝術品投資顧問打好招呼,我這次帶來一位画家韓君先生,可以為他們現場繪畫,當場議價成交。老陳一邊聽,一邊說OK。我們談完公事,他不失時機地問我:“小楊,你找到對象了沒有?”

“沒呢。”

老陳立刻說:“我這裡有三個現成的好貨,哈佛、哥大、康奈爾各一個,都是博士,等你來了,我介紹給你。”

掛完電話,我又躺回床上。老陳勾起了我的心事,為何三十二歲還沒嫁出去呢?為何搞一個吹一個呢?我是太挑剔了嗎?我在等誰呢?誰在等我呢?想著想著,我睡著了。

第三天,查爾斯先生再次出現在貝殼酒店,頭髮淩亂,神情沮喪,四十八小時大改模樣,五十八歲脫胎換骨,似乎又打了一場人生敗仗。他說他被法院折騰的夠嗆,為了結束與第七個老婆的離婚訟案,他賣盡了狄格雷大街12號店陳列的珍貴藝術品。他慘然一笑,又說了一大串抱歉的話。我們一道走進談判間,開始第二次談判。

這場談判空前激烈。查爾斯似乎要把他的一肚子倒楣怨氣全撒在我身上,凡是我報出的價,他都不由分說齊小腿砍斷。他的惡劣行為終於使我忍無可忍,我用英語說:“查爾斯先生,如果您一心要做個收破爛的商人,那就請您另尋門戶去吧。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繼續跟您在蘿蔔白菜的價位上磨牙。您說過,中國文明是深厚的,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竭力貶低中國畫的價值呢?我認為您缺乏公平交易的誠意,讓我們結束這場無聊的談判吧。”

我說完,離開高背絲絨椅站起身來,向他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

查爾斯惶恐了,拒絕與我握手,侷促不安地搓著自己的雙手,咕噥道:“上帝啊,這是怎麼啦?我怎麼會使高貴的密斯楊如此大發雷霆!我一定是被米莉那個該死的肥女人氣昏了頭,失去了理智。我今天本該在冤死橋那邊跟她見最後一面。我為她付出了一切,從此再無歡樂可言。我該死。今天本不是談判的好日子,甚至連最好的朋友也不該見面,我會傷害所有的朋友,今天我該鑽進冷藏庫睡一覺才對!”

他打了一個冷戰,似乎甦醒了,左顧右盼看了看牆上的45幅國畫 :“韓君先生呢?他怎麼沒來?我喜歡他的作品。密斯楊,我覺得我們連一點爭執的必要都沒有。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這幅《黃河九曲十八彎》,我暫時不付款。我想請韓君先生為我在這里作一幅畫。如果他的新作能使我滿意,我會出三萬五千美元買下這條黃河,其他作品也一并買下。請相信我,密斯楊,請把韓君先生找來。我要當面讓他答應為我再畫一幅。”

我不得不從內心深處佩服查爾斯這位祖傳的猶太商人。葛朗台會裝糊塗,莎士比亞會寫劇本,他們都不如查爾斯來得快。不管他剛才說得是真是假,反正他不願意把牆上的45幅畫從嘴邊放過去。看到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值得同情。在我好幾年的印象里,查爾斯先生總是精神抖擻的,可是這次卻顯得癱軟了,蒼老了。

“好吧,我答應您,查爾斯先生。”我說:“韓君先生之所以沒有參加今天的談判,是因為他已經把一切都忘記了,正在自己房間里創作一幅新畫。我現在就給他打個電話,看他願意不願意下來見您。”

打過電話,我對查爾斯說:“他請我們上去,可以嗎?”

查爾斯點了點花白的頭。我們離開談判間上樓。

8

韓君咬著牙用畫筆在上面旋了最後一下,把畫筆往地板上一丟,理也沒理我們,退後幾步,倒在背後的沙發上了。

那是一個剛點上去的漩渦,海水在那一筆下是最藍的。漸漸擴展開去的是整個動盪的大海,波浪一層裹著一層,在每一層波浪的巔峰,塗著令人捉摸不透的色彩。海浪既是凹入的背景,又是凸出的前景,它裹著太陽,擋著太陽,淹著太陽,托著太陽。海水波濤洶湧,咆哮而來;浪花倒卷,毅然退卻。韓君筆下的大海虛無止境,無法看到它的邊緣究竟在哪裡,上下不分,左右無際;地平線消失了,礁石疊影在水下,巨輪在望不到的那一邊行駛,海鳥鉆入海底,旗魚躍上天空。陽光投射在海水裡的曲線,誘使人的視線穿越海水,從起點引回起點,動感與靜態渾為一體。

我在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工作了近二十年,到過三十余國,多次從飛機上俯瞰海洋。當我俯瞰灑滿陽光的比利牛斯半島時,曾經想過太陽原來在這里是溫和柔情的;當我在非洲大草原被嗮得頭昏眼花時,曾想到太陽如此無情;當我在紐約摩天大樓夾縫里仰望時,惋惜太陽永遠無力征服陰影。看了韓君這幅新畫,我領悟到韓君在日落海灘說過的那番話了。他捕捉到了如電光石火迸發出來的靈感,他的眼光透過地殼、地幔和地核,看到了地球的另一面,那邊有中國人的太陽海,同美國人共有的太陽海,同德國人、英國人、比利時人、阿根廷人、斐濟人、坦桑尼亞人、南非人以及全世界共有的太陽海。

查爾斯合掌放在嘴上,仔細看著這幅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會兒站到遠處,一會兒湊到近處,一會兒轉到左邊,一會兒轉到右邊。良久,他點了點頭,說:“韓君先生,您的這幅落日圖真好。我很滿意,願出一個好價錢買下來。”

我說:“查爾斯先生,您看錯了,這是一幅旭日圖。”

“不,密斯楊,是您看錯了,這分明是一幅落日圖,瞧這輪太陽,它正慢慢入海。”

“不,它正在上升,您注意環繞太陽的色彩,只有朝霞才會是這樣的。”

“可海水昏暗,潮水在漲,這是月球引力的作用。”

“海水在凌晨也是昏暗的,請注意看,只有旭日才有如此明媚的光輝。”

“可是它的光線特別短,沒有射穿海水和天空,落日總是這樣,急於收回自己的力量,以待明天出來施展威力。它已經疲倦了,要回海底休息去了。”

我問韓君:“你說,到底是落日圖呢,還是旭日圖呢?”

韓君微黃的臉上露出得意:“請二位再仔細看。憑你們的想像,把時間在腦子里對準太陽,像鯊魚潛入深海。如果你們能想像著繞行地球八萬里,我敢保證,這太陽將隨著你們繞地球一圈。”

9

繆斯領著我們在藝術之宮了轉悠夠了,輪到趙公元帥出場了,我向查爾斯發盤6萬美元出售韓君的新畫。查爾斯沒有當下還盤,說:“密斯楊,我肯定要買這幅畫。不過,我想下午再與您商定最後的成交價。這兩天,我離開了你們,沒有陪你們遊覽夏威夷,我現在想補上這一課,可以給我機會嗎?”

我說:“好吧,我們一道去玩玩,玩夠了再回來談生意。”

查爾斯說:“今天用不著吉姆,我親自開車帶你們去玩。”

我和韓君鉆進他那輛寬大的福特轎車里,沿著海岸線向珍珠港駛去。

在沒有生意的場合里,我才能與查爾斯成為真正的朋友。路上,他說他欣賞馬克思的學說,因為窮人太值得同情了。他說馬克思和他都是猶太人,猶太人雖然絕頂聰明,卻到處受人欺侮。所以,以色列人打阿拉伯人是應該的,耶路撒冷早在三千年前就是猶太人的故鄉,是阿拉伯人趕走了猶太人,現在是向他們算老帳的時候了。

我不同意他的觀點。我認為馬克思主義不但沒有給窮人帶來任何好處,反而帶來了災難。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都沒有必要互相算三千年的老賬,打仗不如各守其土,各過各的安生日子。

韓君聽不懂英語,無從站隊表態,腦袋偏向車窗,一路觀景。

查爾斯爭辯說,他絕非一個思想頑固之徒,從來不打算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任何一黨或者主義。他平時的好惡純粹是隨機的,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天主教不允許離婚,可他離了七次,教會也不開除他,因為他捐給教會不少錢。他當過六次民主黨員,八次共和黨員,不管是哪個黨,只要當年的競選綱領合他的胃口,他就入哪個黨。他本來反對里根上臺,對“那個演員出身的騙子”不感興趣。可父母給里根投票,他們深信上了年紀的里根做了總統會格外照顧他們老人,他們堅持要兒子也給里根投了票。“結果怎麼樣呢?”查爾斯激憤地叫道:“里根這個混蛋并沒有像我父母希望的那樣做,反而削減了老人福利。我父母醒悟過來為時已晚,那小子已經嘗到做總統的滋味了!”

我們在珍珠港轉悠了一圈,查爾斯給我和韓君拍了二百多張照片。我在商店里買了一本二戰老兵親筆簽名的傳記,買了六瓶水果罐頭和兩袋北美腰果。查爾斯說:“密斯楊,您何必破費呢?我車里什麽都有啊。”他鑽進車里,取出香腸、火腿、威士忌、紅葡萄酒、可口可樂和一大堆新鮮水果,在草地上鋪了一大塊布,請我們席地而坐。他撬開罐頭,切開香腸,喋喋不休地繼續談自己的事,好像等了大半輩子才等到我這個知音。

我們吃起來。查爾斯從衣袋掏出兩張紙,晃了晃:“瞧,這是律師的賬單。為了擺平那個壞女人,我傾家蕩產了。密斯楊,米莉,就是那個壞女人,您是見過的。前幾次您來美國,我總要邀請您到我家做客。可是這次不能了,我已經像條野狗似地連窩也沒有了。米莉壓根不曾愛過我,她把我當作白天的丈夫和提款機。如今,說起來這些,我也不覺得害臊了,反正就是這樣,我跟她離了。孩子們跑的跑,跟她的跟她,我又成了一個光杆司令。唉,拿去看看吧,或許會讓你們中國人開開眼。在美國,離婚也是沉重負擔。”

他把賬單甩給我,隨手抄起一瓶威士忌,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把脖子和臉都灌成了豬肝色,悽楚地望了我們一眼,慘然一笑。現在,他可不是躊躇滿志的大商人查爾斯先生了,他至少老了十歲。

律師丹尼開來的賬單列出一串數字,其中法律諮詢費、業務函件和研究費八千美元;稅務研究,為子女們和配偶的贍養費所擬出的方案收費一萬二千五百美元;房地產轉讓聯繫費九千六百美元;照相複印費一百三十五美元,汽油費一百七十美元。

“這只是最近三個月的賬單。過去三年,我一直在與米莉打離婚官司,丹尼收過我十二次費,每三個月收一次,總額超過三十萬美元了。”

我心想,誰讓你賺了那麼多錢呢?律師不敲你的竹槓,敲誰的?如果你跟我一樣月薪700元人民幣,他能收你三十萬美元嗎?

查爾斯灌下半瓶威士忌,渾身發熱,憤怒地甩掉了亞麻布外套,情緒要比平時令人擔心。他突然站起來,鉆進轎車,片刻從裡面拿出一只精緻的木盒,硬塞到我手裡:“密斯楊,我知道您有時候吸菸,這件禮物送給您了。”

這是一盒古巴產的杜爾西尼亞牌雪茄,又叫“女王草”,一盒二十五支的價格等於一臺二十英寸彩色電視機。查爾斯不由分說把雪茄塞給我之後,從手腕上摸下那塊終身保用的瑞士卡蒂埃全金外殼手錶,熱情非凡地要送給韓君。韓君說什麽也不肯收,兩人廝拼了好半天,查爾斯送不過去,只好氣喘吁吁地作罷。但我的這盒杜爾西內亞雪茄卻退不掉了,我當場打開盒子,把雪茄拿出來與他們共享。三人在劇烈的、幾乎把肺泡噴出來的咳嗽聲中各享用了一支,這場盛情難卻的饋贈才算告一段落。

查爾斯喝了半瓶酒,我認為他已不宜開車,就讓他到後座歪著,韓君坐在司機副座上,我開車帶他們返回貝殼酒店。查爾斯進了韓君的房間,說要在沙發上躺一小時。我與他約定下午五點半在談判間見面。其後一個小時,我在酒店院子里的游泳池來回換著姿勢游,把韓君留在房間里陪著查爾斯,犯了一個大錯。

10

查爾斯前已說過,只要韓君的新作能讓他滿意,他把45副作品都買下。新作成了生意關鍵。我將新作發盤六萬美元,查爾斯馬上還盤兩萬美元,比《黃河九曲十八彎》還低了一萬五千美元。

我用英語問:“查爾斯先生,能否解釋,您爲何這麼狠地殺價呢?”

查爾斯笑了笑,也用英語說:“密斯楊,您索價六萬美元,可是畫家卻不這樣認為,他認為兩萬美元已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價了。如果您和畫家意見一致,這筆生意不就很容易地做成了嗎?”

我立刻意識到問題嚴重。看來,在我悠閒自在地游泳時,查爾斯私下里和韓君交換過意見,他竟然裝醉,藉故躺進韓君的房間里,征服了韓君這個商業傻冒。

我說:“這麼說來,您已經說服畫家了?可是,您忘了,畫家并無權利代表我,我是商務主談,生意方面是我負責。”

查爾斯看了看坐在我身邊的韓君,繼續用英語說:“這是您內部的事,我不干涉。不過,我建議您尊重韓先生的意願。他是畫家,如果他不想賣掉自己的作品,我們誰也做不成這筆生意。”

我暫時停止了談判,請韓君到我房間里。

門一關上,我就說:“韓君,你是怎麼搞的?你怎麼能隨便給那幅新畫定價2萬美元?我不是事先告訴過你不要與查爾斯談價格嗎?當時你也答應過,為何食言?查爾斯正在鉆我們的空子。”

韓君坐在沙發上沒有吭聲,觀察我的表情。

我又說:“你這樣做欠考慮。我已經向查爾斯發盤六萬美元,如果不出岔子,一準能賣到這個好價錢,可你偏偏捅了漏子。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他嚥下一口唾沫,說:“這麼說來,我給你砸鍋了?”

“這還用問嗎?”

“我覺得那麼一幅畫賣到兩萬美元,已經不少了。放到咱們國內,我那副頂多賣到五千塊,而且還是人民幣。”

“你怎麼能這樣比?”我說:“正因為能多賣錢,我們才大老遠跑到美國來。你腦子里應該裝些賺錢觀才對。你現在不單單是個畫家,也是個商人,而且應該是精明的商人才對。”

“我該是精明的商人才對?”他的臉漲紅了,似乎受了侮辱:“我可沒興趣做什麽商人。我是畫家,除了藝術,對商業從來不感興趣。我作畫不是為了賣畫發財,是追求藝術成就。你要知道,藝術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

我苦笑了幾下,心想:真是沒用的廢話。不是為了賣畫,我帶你來夏威夷干啥?如今我必須先說服面前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沒有他節外生枝,查爾斯已經簽支票了。

“韓君,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不明白,既然你認為藝術價值不能用金錢衡量,你又為何把那幅新作定價兩萬美元呢?”

他尷尬了,辯解道:“當時,查爾斯先生問我‘您只用了一天就創造了兩萬美元的價值,滿意嗎?’我說‘當然滿意’。價格就這麼定了。”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如此說來,你對自己的作品值多少錢,心裡有數。”

“也可以這樣說吧。”

“看來藝術還是能用金錢衡量價值的。”

他被我繞進去了,氣惱地說:“是能衡量。不過,我覺得做這種事相當可惡。”。

我刻薄地回敬他一句:“問題是你自己也在干可惡的事。”

“就這一回,今後我絕不會干這種事了。”

“就這一回也不行,價格必須按我說的六萬美元執行。”

韓君的手指神經質地抖動起來,他控制住情緒,問我:“楊小姐,我是畫家,難道我對自己的作品價格就沒有一點發言權嗎?”

“你當然有發言權。不過,發言權不等於決定權。查爾斯把你的發言當作武器攻擊我,你不收回兩萬美元的發言,我無法跟他對抗,明白了吧?”

我以為,話說到這份兒上,韓君應該理解了。不料,他並未幡然悔悟,反而勸我:“楊小姐,我真不明白,你為何非要把價錢抬得那麼高?就算能多賣幾個錢,又能怎樣?對藝術並無幫助,反而影響我的情緒。我剛才說過,我不是為了賺錢發財才作畫的,我最需要的是承認我的藝術。既然查爾斯先生那麼看重我的藝術,你何不讓他如願以償呢?再說,我親口同意的價,總不能出爾反爾推翻吧?你就給我一次面子吧。”

我笑道:“韓君,你對查爾斯如此寬容大度,是不是私下里得了他的好處?那只卡蒂埃金錶,你是不是接受了?”

“你胡扯些什麽呀!我可不是那種人!你以為我是一個出賣靈魂的人嚒?我寧願一文錢不要把畫白送給查爾斯,也不會收他的卡蒂埃金錶…..”

“算了。”我打斷他的話:“我不和你爭論這些。你要明白,我們來這裡的目的並非為了跟查爾斯拉關係,不論他是否懂你的藝術,只要他肯出錢,我就把畫賣給他,賣價愈高愈好。這話對你來說可能不中聽,對我來說,非得這麼辦。公司花上萬美元差旅費讓我們來美國,我不能像個敗家子一樣回去,那是交不了差的。查爾斯不願意買,我就賣給其他商人。希望你配合我的工作,收回對他說過的話。”

韓君在房間里轉了幾圈,在我面前站住,眨巴著一雙小眯眼說:“楊小姐,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現在卻為商業鬧起矛盾來了。我決定不參與談判了,我閃到一邊,就請你單獨跟查爾斯談判吧,你想定多高的價就定多高的價,這樣總可以吧?”

“不行。”我說:“你不表態,我無法跟查爾斯繼續談。”

“讓我當著查爾斯的面,否定我說過的兩萬美元嗎?”

“沒錯,你得當面向查爾斯聲明,新作定價六萬美元,不是兩萬美元。”

他說:“這樣太傷我的自尊了。”

我問他:“你知道雅各布.萬洛嗎?”

“誰?”

“雅各布.萬洛,最近,他有一幅戴著黑色天鵝絨帽的男孩肖像賣了六萬美元。”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你也許知道小加斯帕.維布魯根。他的一幅靜物,一只花瓶放在桌上,裡面插了三枝玫瑰,上個月賣了八萬美元。”

“你怎麼總談這些?”

“我不跟你談這些,又該談些什麽?你不是自尊嗎?我談這些就是想讓你真正懂得自尊。畢加索死後,法國政府清理他的遺作,清理出價值兩億八千八百萬美元的東西,這是當時的行情,現在漲到三億美元以上了。你對這件事怎麼看呢?”

“我覺得用金錢衡量畢加索是不妥的。”

“事實上,每個藝術家都被這個世界用金錢衡量過了,只要人類還在使用金錢,這種事就免不了。大藝術家的作品在國際市場上總能賣到一個驚人的價位,金錢實際上起了一個衡量作用,說明這個藝術家在世界上的地位。所以真正有自尊的藝術家,都不甘心把作品擺到一個低價位上。”

他被擊中了,再無話可說。

他拉開房門,禮貌地做了一個手勢,請我先走。

我們一起返回談判間。查爾斯正在一張紙上寫劃著,見我們來了,笑道:“你倆剛才肯定吵了一架,贏家是密斯楊,輸家是畫家,我猜得沒錯吧?”

我說:“您猜得沒錯。韓君先生現在要當面告訴您,那幅新作的定價是六萬美元,不是兩萬美元。”

查爾斯問韓君:“親愛的畫家先生,是這樣嗎?”

韓君說:“定價是六萬美元,不是兩萬美元。”

查爾斯揚起右手,響亮地打了一個榧子,說:“OK!沒有問題,我會把46幅畫都買下來,這是我剛算出的總價。”他把那張紙遞給我:“密斯楊,如果您肯給我打折10%,我現在就簽支票。”

我假裝思考了半分鐘,回答他:“OK,您可以簽支票了。”

查爾斯掏出支票本,刷刷刷幾下簽好二十八萬五千六百美元的支票,微笑著遞給我。

我和韓君把所有的畫都卷好,裝進大紙箱。韓君扛著紙箱下樓,塞進查爾斯的汽車里。

查爾斯與我們一一擁抱告別,用漢語說:“密斯楊,你們到了紐約,請給我打電話,我會在那里與二位再次見面。”

我說:“好的。”

查爾斯鉆進車里,伸出一條胳膊晃了晃,開車走了。

韓君問我:“查爾斯先生為何要在紐約見我們?”

我望著查爾斯的汽車背影,說:“他的下家一定在紐約。”

見韓君納悶地看著我,我又說:“你還記得三天前的事嗎?他把45幅畫都拍了照,錄了像,說是要去加州處理離婚官司,其實十有八九是飛到紐約拿給下家看去了。如果沒有拿到下家的定金,他不會這麼痛快就全部吃掉我手里的貨。這回一倒手,少說能賺二十八萬美元。”

韓君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說:“他要是不翻倍贏利,就不是猶太商人查爾斯 .韋斯托夫了。你現在還不算國際著名藝術大師,等我把你包裝出來,他再一倒手,能賺百萬美元。別楞著了,我們也該收拾收拾東西,到機場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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