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哲短篇小說 《悟塵和尚》
悟塵有張清癯面龐,雙目炯炯有神。大光頭閃閃發亮,在冬天的寒風里顯得特別耐凍。他穿著一襲黑色粗布僧服,無領闊袖。外面披黑色粗呢無袖大氅。僧鞋圓口淺幫,鞋面中間立著一道棱,老鄉們叫這種鞋“踢破山”。
悟塵走起路來一陣風,與他同行很難跟得上。開起車來也巨快,一上高速公路就到八十英里。邊開車,邊與我聊天,興起時,手勢不斷。看到他雙手經常離把,我的心懸到嗓子眼上,暗求佛祖立馬提醒他注意安全。不料佛祖不搭理我,他就這樣手勢不斷地開了一路。
他的年齡不易捉摸。看上去,我比他老,但我懷疑他比我大。分析線索是:1974年,他說他在紐約大學(NYU)攻讀機械碩士學位,當時紐約地鐵票價是25美分,他說那時每天乘地鐵上學。循此線索推理,那年他已超過22歲,而我當時在太原礦山機器廠做鍛工學徒,月薪20元6毛人民幣,錢數與我的年齡一樣。
我和悟塵是在莊嚴寺認識的。當時,我以作家身份住在寮房(和尚的集體宿舍)蒐集佛教素材,每天與和尚們吃住在一起。悟塵是從舊金山佛學院到莊嚴寺掛單的和尚,天天與我碰面,一來二去就相識了。他最初給我的印象是口若懸河而無廢話,天生的演說家、見面熟。
問到何為“掛單”。悟塵解釋道:“‘單’指鋪位,甲地和尚到乙地寺廟投宿就叫‘掛單’。寺廟讓住,就算‘掛’住了。如果犯了戒,人家趕你走,就叫‘遷單’。當年魯智深喝酒吃狗肉,被五台山寺廟趕出去,就是‘遷單’。犯了戒,沒等人家往外轟,自己偷偷走了的,叫‘溜單’”
我問:“我不是和尚,住在寺廟里算不算掛單?”
他說:“不算。你這叫‘免費住宿’,或者‘白住’。”
我問:“我對佛家的打坐感興趣,能否教我些要領?”
他說:“打坐不是佛家獨有的,道家也打坐,天主教也打坐。要領是盤起腿來,身體不動,先調身,再調呼吸。心息相一,把呼吸調好了,心就跟著沉下去了。呼吸愈來愈柔和,愈來愈娓細深長,心就愈來愈平靜,你會感到安詳舒適。到了一定境界,你覺得身體不存在了,頭腦卻比平時清醒得多。到了這個程度,你起來讀書,寫作,或者設計新產品,考慮國家大事,就容易產生靈感。”
在車里,我們一路聊。我坐在司機副座上,問起他出家的原因。他坦言是夫妻志向各異造成的。他篤信佛教,妻子硬是不信。離婚後,他過了幾年單身漢的日子,覺得世俗生活碌碌無為,於是決定進佛門換個活法。
他說:“我在NYU拿到碩士學位以後,在美國最大的一家核能發電公司做了十五年工程師,年薪六萬美元,房子汽車都有。”他拍了拍瑞典富豪牌(沃爾沃)汽車的方向盤:“可是這些都比不上佛門有意思。我現在沒有收入,心裡踏實,苦惱少了許多。天天在做勸人向善的事,自己也一心向善。心裡就像一湖清水,舒適得很喲!”
“可你畢竟是一光杆司令啊。”我世俗地說:“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是到頭來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沒有,一輩子甘心嗎?”
他轟著油門,車速飚上九十英里,輕鬆地說:“我甘心。普天之下,別人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普天之下,別人的老婆,都是我…….”他忽然扭頭瞄了我一眼,臉上露出一副頑皮相:“你放心,我當然不會把她們都看成自己的老婆啦。”
我找出一本美國佛教會成立二十週年紀念刊,指著上面的“蘇志偉”問他:“聽說蘇志偉就是你?”
“蘇志偉就是本人啊。”他說:“那是我的俗名,已經多年不用了。我現在就叫悟塵,是‘誤塵’變成的‘悟塵’,以前是誤入塵世,現在是悟出塵世。嘿嘿。”
我說:“那我給你講個古代笑話吧。從前,有個頭腦不清的衙役,奉命押解一名被判了罪的和尚前往州府。為了防止出錯,他一路上背誦所帶之物:
包袱、腰刀、我;和尚、雨傘、枷。每到一店休息時,必逐一清點。和尚見他是個三八,趁其熟睡,打開枷鎖,將他的頭髮剃光,逃之夭夭。衙役醒來,遍尋和尚不見,又逐一清點:包袱,在;腰刀,在;雨傘,在;枷,在。一摸自己的腦袋,發現是光頭,便說:和尚,也在。最後發出天大的疑問:我到哪里去了?”
悟塵聽了,拍著瑞典富豪車的方向盤笑道:“好故事!”
我戲言:“身體,在;學位,在;知識,在;汽車,在;房子,在;朋友,在;父母,在。蘇志偉,哪儿去了?”
二人遂相視,微笑,不語。
(1997年紐約《明報》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