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哲短篇小说 《魔术大师谈话录》
我叫陈永贵。
别奇怪,天下叫陈永贵的人多得是。有的成了副总理,有的成了强姦犯,有的一辈子打砖坯。人从娘胎里出来,就要受外部世界客观规律的支配,就算名字一样,下场却不一样。拿我来说,有三十来年穷得叮噹响,如今突然发迹,我也吃惊。可是,细想起来又不吃惊,总有人会发财,轮上我了嘛!
怎讲?命运?奋斗?机遇?社会照顾?或许兼而有之,总之是不可捉摸,你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我在大学学哲学,训练过多维思考的头脑,可是一碰上倒楣事儿,我连兔子的反应能力都不如。
五七年,毛匪动员人民给共产党提意见,我不知那是钓鱼阴谋,钻进去绳子一收,把我打成右派。其后几十年的滋味可不好受,为了活命,我学会了木匠手艺,打傢具,盖房子,做棺材,还学会裁缝,挖煤,修马路,捡破烂,算是多才多艺。我还会一绝活,就是变魔术。
变魔术就像讲哲学。活人怎样从箱子里变出来了?可知又不可知。我告诉了你,你就哦一声恍然大悟;不告诉你,你这辈子休想摸着门儿。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
物质的结构,并非到了基本粒子就算完了,基本粒子其实并不基本,往深里去还有别的东西。魔术也一样,换一招手法,就出一个新花样,出一个新节目。我能把一副扑克牌耍出三百种花样来,你怪,我不怪,这也是哲学。
我穷的时候,世上人情澹薄。我老婆把粮食锁在木箱里,钥匙永远挂在她裤衩上,晚上也不解下来。我每天饿得头晕。现在,她成天给我吃补药,想让我万寿无疆。可是,你想想,这能办到吗?我说她不懂哲学。佛经曰:成住坏空,这是铁律,我不可能万寿无疆。她还嘴硬,硬是一个劲地愚蠢地想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
我们夫妻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都不统一,可是没少生孩子。我觉得,穷也要有穷的骨气,做了右派反革命也要繁衍后代,所以跟她一个劲地生。六个孩子从小肚子里装着菜汤,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我觉得对不起他们。我造出他们,是为了让他们享福的,可是主观愿望总和客观实际距离十万八千里。
这几年,我觉得自己老了,存在的时间不多了,心里最放不下的事,就是尽一尽我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让老伴和孩子们跟着我吃了那麽多苦,我过意不去。我反覆琢磨怎样致富,这可是头等大事。
有一天,我看报纸受了啓发,灵机一动,创办了一个神州魔术函授学校,在报纸上登了招生启事。报社编辑要收我七十元广告费,我跟他吵了一架,后来降到六十。那个满脸长着粉刺疙瘩的年轻编辑真糟糕,他明知道我很穷,还要敲我一笔。
登了广告,我就在家等待。估计会有人报名,但不会很多。魔术这玩意儿并非人人都爱学,虽然人人都爱看魔术表演。其实,要想学一手好魔术很不容易,现在能吃苦的人愈来愈少了。
每人三十元学费,款到即寄函授教材,教材配图。印刷成本一元,加上邮资两毛,总共一块二。我琢磨,能招到二三十人就蛮不错的了,主观愿望和客观事实总有差距嘛!
没想到,报名的竟来了六千,十八万元学费从天而降,把我全家都吓傻了。我清醒过来,又登了一次广告,这一战役的成就是二十七万元。我发动六个儿女分寄教材,人手不够,雇了左邻右舍帮忙,他们平时跟我家关係不好,可是这次没一个推辞的。
不少人亲自登门求教。一个小伙子说他天生热爱魔术;一个小学老师说魔术能开发儿童智力,他想在学校开一门魔术课;一个栽了跟头的个体户本来是养猪的,说他如果靠魔术赚了钱,一定跟我利润分成;一个作家想跟我体验魔术生活,实际上是想把我的绝招都学到手;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打老远来求教,被我三儿子看上了,非要我免费教她。
受了极大的鼓舞,我连续在报纸上刊登广告。编辑发表文章夸我是全国目前最富有、知名度最高的一位奇才,世界魔术大师的封号就是报社给的。
我现在腰缠万贯,精疲力竭。我要应付八万学生。原先说过:包教包会,教不会退款。我不能言而无信,否则身败名裂。可我把自己掰成八瓣儿也顾不了八万学生呀!我天天吃补药,吃油焖大虾,还往脸上抹奥奇霜,可是无济于事,老了就是老了,精气神都衰败了,不服老不行啊,我再也撑不住了。儿女们原先很和睦,很孝顺,现在他们闹得很凶。我还没死,他们就琢磨着怎样多分到一份遗产了。
看到这些,我心灰意冷。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存在意义。我叫陈永贵,自然和别的陈永贵不同,跟叫其他名字的人更不同。我大学是学哲学的,悟到许多哲理。现在,我要悟出更多哲理。再拿魔术打个比喻吧,魔术是骗人的,可是我们这些变魔术的人绝不该受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