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哲短篇小說 《霸烈門》
晚上六點四十分,韓繼武提前進入體育館。南國輕音樂團的專場演出在此舉行。進門前,就有二三十個年輕人圍著他買退票,韓繼武左衝右突,好不容易才殺出重圍。當他看到看臺上早已是萬頭攢動的情景,立刻感到手裡捏著的這張票的份量沉甸甸的,怪不得秘書處把票卡得這麼緊。
韓繼武按編號找到自己的座位,北臺一排一號。他剛坐下,就見廳長杜曦和夫人一前一後走過來,原來杜廳長和夫人的票號是一排三號、五號。韓繼武迎接過廳長夫婦,正要坐下,見廳黨委書記梁健夫和他的獨生女兒曉燕走過來。原來,梁書記和曉燕的票號是一排二號、四號。就這樣,韓繼武被夾在兩位現任廳領導中間坐下了。頓時,他覺得有不少驚訝萬分的眼光朝他身上掃視過來。
演出就要開始了,舞臺上有人來回走動,拉扯麥克風線,搬動樂器支架。觀眾紛紛落座,匆匆與熟人打招呼。韓繼武微笑著返回身,向那些對他打招呼的熟人眨眼、撇嘴、點頭。他看到秘書處朱處長坐在自己背後的二排一號座位上,就禮貌性地對他點了點頭。朱處長看到坐在老廳長座位上的竟然是韓繼武,吃了一驚。兩人對眼看了幾秒,韓繼武扭回身去。有人輕拍他的肩膀,朱處長在背後親切地說:“韓處長,來啦?”
“嗯,來了。”
“今天天氣夠熱的。”
“是夠熱的。”
“韓處長,你的票,怎麼……”
“薛廳長讓給我的,他不來了。”
“哦,我說呢。老廳長不來看這麼好的節目,真是太令人遺憾了。”
韓繼武懶得跟朱處長扯淡,他覺得胸口有些憋悶,就解開中山服的風紀扣,還覺得憋悶,又解開三個釦子。氣溫太高,讓人不舒服,開演前的嘈雜聲也著實令人討厭。韓繼武將東西南北四個看臺轉圈兒看了一遍,發現絕大部份觀眾是年輕人,前兩三排座位上,中老年人才稍微多一些。西臺第一排坐著十幾個穿得花裡胡哨的外國佬。韓繼武又掏出門票看了看,票價二元五角。好傢伙,這麼貴的票。薛老廳長送給他的這張票份量更重了。他把門票仔細裝進衣袋,輕輕拍了拍,挺直腰板,準備觀賞演出。
坐在他左邊的杜曦拿著節目單,正與夫人一起看。夫人說:“你看,這上面說,南國輕音樂團有二十二個成員,平均年齡才二十二歲。打老遠的地方來咱們這里演出,真敢闖的。”
杜曦說:“現在的年輕人嘛,至少比我們早熟十年。特殊是廣東那邊的年輕人,更是天不怕地不怕,腦子比咱們內地人靈活。”
“你估計他們演一場下來能賺多少錢?前十排的票價二元五角,後十排是二元。你說,這座體育館能容納多少人?”
“我估計一萬左右。”
“怕沒那麼多吧?你忘了,原來咱們那個廠有七千人,開大會時,料場上黑壓壓滿是人。”
“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你估計呢?”
“我估計也是這個數。這麼算下來,一場能賺到一萬五千元左右。你說,演員每人能拿多少?”
“聽說三五百元不等。”
“一場就掙我兩個月的工資。”杜夫人嘆口氣說:“還是年輕人有辦法,會發財。我們只能是自嘆不如了。”
“是啊,尤其是搞文藝的,撒開手幹,動輒成千上萬地掙,一個名演員的收入有我這當廳長的二三十倍,甚至上百倍!”
“那你怎麼不改行啊?”
“你看我能改行?這破鑼嗓子,那時在清華,我一開口唱歌,同學們就把頭伸出窗外,證明不是他們在唱。”
“小聲點兒!讓別人聽見多不好。”杜夫人湊到丈夫耳邊:“你呀,現在是廳長啦,注意點兒身份。”
韓繼武豎起耳朵,早把杜曦倆口子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覺得好笑。杜曦半年前還是廳機關治下一國營大廠的總工程師,忽然上來當了廳長。韓繼武二十年前就認識他,當時他去那廠里搞四清,聽說廠里的頭號美人是杜工程師的老婆,韓繼武瞅了個機會,近距離仔細一瞧,果然不假。杜夫人如今年過半百,在韓繼武眼裡,仍然風韻不減當年。
坐在右邊的廳黨組書記梁健夫跟他女兒曉燕也不閒著,正在議論演員。
“爸爸,你說右角上那個小夥子長相怎麼樣?”
“你說抱著吉他的那個?”
“嗯。”
“不怎麼樣,只不過是絡腮鬍子多了一些,我懷疑是假的。”
“他身邊那個女的呢?”
“那個女的還不錯,身材勻稱,看上去小巧玲瓏,比較可愛。”
“我媽有沒有她玲瓏可愛?”
“你媽比她可愛。”
“我看那個小夥子比較可愛。”
這時,一位穿著長裙的美女走上臺前,嗲聲嗲氣報幕:
“親愛的觀眾朋友們,先生們,女士們。南國輕音樂團從鮮花怒放的廣州來到清涼美麗的太原市,有機會為這里勤勞、勇敢、智慧的人民演出,感到無比榮幸。值此良宵美景,請允許我們的歌手為各位送上幾首動人的歌曲,并祝願各位快樂,共度這一個迷人的夜晚。細細!細細!”
韓繼武知道,廣州那邊的人說普通話鼻音很重,不會捲舌,把謝謝說成細細。聽著女報幕員的嗲聲嗲語,韓繼武覺得渾身舒暢。他最愛看女演員。那幾個女演員,個個天仙一般,穿著豔麗服裝,加上紅綠黃藍燈光一照,更顯得飄然若仙。舞臺上暖色和煦,各種樂器尤其是擺在中央的爵士鼓鍍鎳架子閃閃發光。男樂手都穿著紅色馬甲,打白底藍道領帶。女樂手個個梳著光滑柔軟的娃娃頭,身穿米黃色筒裙,黑色皮鞋,白色長襪,文靜典雅。到底是從開放城市來的,果然不凡。
忽然,燈光一滅。
體育館暗下來的一瞬間,舞臺燈光卻突然開啟,幾道雪亮的光柱從不同角度直射到舞臺中央,一個直徑3米的光圈把演員將要站下的地方罩住。旋轉投光燈從四面八方射出光怪陸離的影像,在強光後面是黑暗的模擬夜空,群星閃爍。韓繼武對面,直對著北看臺的兩排彩燈也忽閃起來,眼花繚亂。就在燈光變幻的同時,樂隊猛地發出聲響,宛如半空中劈下炸雷。一時間,整座體育館聲光電閃,霹靂轟鳴。韓繼武心頭驟然一緊。這時,一位男演員在激烈的旋律催動下,手持麥克風跑上臺來。
演出場地四周,轉圈兒放著十幾個一米來高的黑色音箱。演員對著麥克風稍微吹口氣,音箱就刮起呼呼的風聲。那個男演員豈止吹氣,一上來就對著麥克風大喊:
啊———啊——–今夜里——-星光燦爛!
啊———啊——–今夜里——-星光燦爛!
樂隊的大鼓:
咚咚!咣!咚咚!咣!咚咚!咣!
圓號:
嘟嘟嘟嘟———-嘟——————
電子琴:
苦踏苦踏———-日兒———–苦踏苦踏———日兒———-
演員邊唱邊扭屁股:
我離不開你!啊,我離不開你!
離不開誰啊?韓繼武搞不明白他離不開誰。
他的聲調忽而央求,忽而命令,忽而以自殺威脅,忽而遷死耍賴。頭髮亂甩,忽而半蹲,忽而跪下,忽而站起,忽而向蒼天伸出手,忽而向大地垂下頭。
韓繼武全身緊張。音箱聲音太大,他豎起耳根才聽清楚演員喊的前幾句,接下來就聽不清楚了,只覺得全場上下都是音箱,太陽穴上的血脈“嘣嘣嘣”劇烈膨脹。
樂隊:
嗚哇———-嗚哇———–
咚咚咚咚咚咚咚!
苦踏踏——-娘——–日兒———-苦踏踏———娘——–日兒————
演員唱著唱著,朝地上一跪,舉起雙手,仰天大叫:
喲———–喲———喲———–
韓繼武的心臟就像五噸大氣錘的活塞,上下胡揎起來。第一個喲把他的心臟提到嗓子眼,第二個喲把心臟摔回原位,第三個喲再次提到嗓子眼,就這麼來回折騰。最後一下總算復位了,演唱戛然而止,一個卡通效果映出演員的雕像。
燈光大亮,滿場觀眾像是活了過來,氣氛柔和了。演員站起來,雙手抱胸,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雨點般的掌聲中說:
“細細各位!細細各位!剛才我細給各位的是《星光燦爛》。接下來,我為各位送上一首充滿迪斯科旋律的歌曲《媽媽,媽媽,我已長大》!”
燈光忽明忽暗。韓繼武還沒來得及做好精神準備,那演員已將麥克風插在一根明晃晃的粗大金屬支架上,身體左傾,跨出一大弓步,麥克風支架隨著他的身體傾斜四十五度。樂隊發出炸彈爆炸似地一聲巨響,演員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渾身亂抖,大腿抖得尤其兇,就跟中了邪一樣,嘴貼麥克風唱道:
媽媽,媽媽,我已長大!
別再管我!別再管我!我已長大!
韓繼武的活塞又隨著歌聲上下胡揎起來,胸口更憋悶了,他扯開領子,想透一口氣,不管用。不到半分鐘,他的呼吸節奏無法和樂曲節奏合拍了,活塞一氣亂跳。那支一米來長,拉來拉去的大銅號對他的心臟危害尤其嚴重:
嘟嘟嘟啦———-嘟嘟嘟啦————-
嗚哇嗚哇嗚哇————-
嗚哇嗚哇嗚哇————-
嘟啦———嘟啦———嘟嘟嘟啦————
演員的嘴幾乎把麥克風吃進去,音箱的聲浪衝擊著韓繼武的耳膜,壓得他呼吸緊迫。
媽媽!媽媽!我已長大!
我已長大!我已長大!
嘟啦嘟啦嘟嘟嘟啦————-
嗚哇嗚哇嗚哇————-
韓繼武無法想像哪個當媽的能受得了兒子這般折騰,反正他當老子的肯定受不了。活塞早已跳得亂了套,心臟部位出現針紮般痛感。韓繼武知道大事不好,急忙捂住心臟,用右手中指使勁壓在左胸第四肋與第五肋之間,他意識到自己的心臟病發作了。
媽媽!媽媽!你管我干嗎?
喲———-喲———–
我已長大!我已長大!
喲———喲———
演員一下子將麥克風支架掀起來,夾在胳肢窩下,全身亂抖,皮靴亂跺。
媽媽,媽媽,不要管閒事!
喲——–喲——–
我已長大!我已長大!
嘟嘟嘟啦———-笛笛!
嗚哇嗚哇嗚哇———–日啊日啊日啊
演員將麥克風支架扛上肩頭,就像扛著一挺機關槍,氣勢洶洶,不可一世:
媽媽!媽媽!你不要管我啦!
我已長大!我已長大!
喲——–喲——-
我已長大!我已長大!
韓繼武現在萬分憎恨這個吵吵鬧鬧的傢伙。他想起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也是這種打扮,褲子把屁股繃得緊緊的,什麽屌本事也沒有,卻瘋狂的要命。掙下錢自己獨花,回家盡白吃父母。要不是他媽護著,韓繼武早把那小子打出家門去了。
喲———喲——–
媽媽!不要管我們啦!
管也白費事!
我們已長大!
我們已長大!
歌聲樂器聲驟停,燈光雪亮,演員大叉雙腿,大展雙臂,做出一副走出家門征服地球的雄姿。狂熱的掌聲從看臺上颳起來。
嗷————-嗷————-嗷————–
嗖———-嗖——–吱兒———–
叫好聲和口哨聲大起,數不清多少人為其喝彩。梁健夫的女兒曉燕臉蛋兒通紅,瘋狂鼓掌,身子在座位上一躍一躍的,興奮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棒極了!棒極了!爸爸,快鼓掌啊!”
見她爸爸不鼓掌,她就嚷道:“爸爸,你怎麼不鼓掌呢?快鼓掌!這麼棒的節目,怪不得小童看過三次還要來呢!”
梁健夫只好像兔子一樣拍了怕巴掌。
韓繼武扭頭看左邊,杜曦和夫人正依偎在一起,驚魂未定。夫人說:“真讓人受不了啊,我以為輕音樂團就是那種軟綿綿的音樂,想不到這麼瘋狂。”
“親愛的。”杜曦安慰她:“不要緊,過一會兒,你就適應了。你現在覺得好些了嗎?”
杜夫人說:“你摸摸我的脈搏,好像心律不齊。再來這麼一曲,我肯定要昏倒了。我希望他們演唱幾首節拍緩慢的抒情歌曲。”
“馬上就會有了。你看,那個女演員正在準備。”杜曦勸夫人:“我們還是看下去吧,中途退場不大禮貌。你說呢?”
夫人臉色慘白地勉強說:“好吧。”
韓繼武本想退場,聽了杜廳長夫婦一番對話,要走的想法立刻動搖了。他左思右想,覺得此刻拂袖而去,會給杜廳長和梁書記留下不良印象。況且,這張門票是薛老廳長送給他的。薛廳長幾十年來對自己關懷備至,自己從一個小科員爬到處長,都是承蒙薛廳長提攜。如今退場而去,薛廳長會怎麼想呢?豈不是給老人家面子嗎?想到這里,韓繼武決定堅持看下去。
隨著輕盈的音樂聲響起,上來一位穿著紅紗超短裙的女演員。姑娘優美的身姿立刻把韓繼武吸引住了。紅紗裙抖抖地奓開,像一朵盛開的紅花兒,雙腿全裸著,走起路來是大腿先帶動膝關節,膝關節再帶動小腿,小腿再帶動腳腕,腳腕再帶動腳面,脚面再帶動腳尖,宛如楊柳輕颺。腳尖落了地,脚面才落下,腳腕才收回來,小腿才收回來,膝關節才收回來,大腿才收回來,恰似清波細浪。
韓繼武忘記心臟部位的疼痛了,半張開長著一圈硬鬍子的嘴巴,目不轉睛盯住了女演員——–細細的腰肢,胸脯高聳,美女的長脖子溜肩膀,雪白的皮膚,一頭烏髮披在背後,金閃閃的項鏈,銀燦燦的手鐲,綠油油的耳墜。
春雨里的夢
春夜里的夢
夢在我心中
你在我夢中
她的歌聲就像一團捏不住的柳絮,從天際那邊飄來。又好像愛耍小脾氣的嬌美女孩兒,伏在男人肩頭傾訴悄悄話,呼吸一起一伏都出了聲兒,夾帶在歌曲裡面,讓人覺得無比柔情,無比真切,韓繼武舒坦極了。
他想起薛廳長送票時說的話:“她們那種黏糊糊的唱法,就像是纏住丈夫要錢似地,太下作了。沒有一句是硬朗的,我不愛聽。打仗那陣子,要是給就要衝鋒的戰士唱這種曲子,他們非得全做了俘虜不可!”現在看來,薛老廳長說得未免太偏激了。這姑娘唱得挺好嘛!詞兒也不壞,有股子詩情畫意的。何必強求大家都聽那種向前向前向前衝啊殺啊的歌曲呢?打仗時再聽也不晚嘛!現在還是聽這種軟綿綿的歌曲好,這才叫正兒八經的輕音樂。
你在我心中
我在你夢中
朋友啊朋友
我們又相逢
朋友啊朋友
我們又相逢
美女一邊唱,一邊邁著無比優雅的臺步走過來。燈光暗了一半,一束強光從老遠的地方追過來,在她身上映出一個銀色光輪。光輪追著她,與她寸步不離。在光輪里,她如同一朵紅得耀眼的鮮花。她那白皙而滾圓的胳臂,自然而然舒展開,神女一般的模樣,使韓繼武忘記了這是在體育館內。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姑娘邊唱邊走,竟然下了舞臺,越來越近,一直唱到韓繼武面前。銀色光輪追過來,連同韓繼武一并罩在光輪里。韓繼武看到她那兩排細密光潔的牙齒,看到她臉上細膩的脂粉,那一雙無比動人的大眼睛,長長的眼睫毛……..
朋友啊朋友
我們又相逢
美女向韓繼武伸出了右手,這更是韓繼武萬萬沒有料到的,把他嚇了一跳。但他很快做出正確反應,也伸出右手,於是,女演員那只滑嫩的小手輕輕落入韓繼武掌中,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電流般從手上傳遍全身,韓繼武頓感愜意極了。
朋友啊朋友
我們又相逢
美貌的女演員和其他觀眾握手。韓繼武看到杜曦握手時欠了欠身子,而杜夫人反而高傲地挺了挺胸脯。接下去,許多人都忙不迭地伸出手去。
朋友啊朋友
我們又相逢
韓繼武活了五十六歲,從來沒有跟一個美麗的女演員握過手,他悄悄用左手摸了摸右手,試一試右手上是否沾上了潤膚的脂粉膏油之類的東西,又悄悄抬起右手,裝作揉眼睛,狠狠地嗅了手掌一下,上面果然有股濃郁的香水味。
他的情緒大好,心臟病也不折磨他了。他感到這次沒有白來。看來,原先對新藝術的看法是欠考慮的,帶偏見的,因而是應當予以糾正的。
這位女演員退下去了,為她鼓掌的人雖然不少,但掌聲聽起來并不熱烈。韓繼武氣不過,使勁拍巴掌,在他的帶動下,前排的觀眾紛紛跟進,梁健夫贊道:“唱得太好了!唱得太好了!”
“好什麽呀。”曉燕反駁道:“太嗲了,不夠勁兒!”
“哎,好就是好嘛。”梁健夫說著,繼續鼓掌。韓繼武頓時覺得這位黨委書記比原先親切了。
接著上來另一位女演員,仍然是那種嗲聲嗲氣的唱法,她有些肥,韓繼武覺得她不如上一個唱得好。他正想著,南看臺那邊黑壓壓的人群里有個聲音大叫:
來一個,快的!
這一聲喊音剛落,馬上有幾十個附和的聲音:
來一個,快的!
幾十個聲音之後,又有幾百個聲音:
來一個,快的!
幾百個聲音過後,出現了幾千個聲音:
來一個,快的!
韓繼武知道,這全是那些屁股被褲子崩得緊緊的年輕人在搗亂,只要他們在場,除了槍斃人的宣判大會,任何大會都會亂了套。但南國輕音樂團似乎對他們的喧鬧不反感,反而顯得很高興,樂隊立刻奏起快步舞曲,那個留著濃密絡腮鬍子的小夥子挎起吉他,頭戴禮帽,鼻樑上架一副金絲眼鏡,連跳帶唱,轉著圈子踢著腿,旋上臺來。
唻唻唻唻,唻唻唻唻
唻唻唻唻,唻唻唻唻
他的滑稽動作引得觀眾大笑,熱烈鼓掌。絡腮鬍子走到臺中央,對觀眾鞠了一躬,又唱:
與朋友們在一起
今晚真歡喜
唱畢,又鞠了一躬,說:
“親愛的觀眾朋友們,剛才,我聽你們說,要求我們送上一首快歌,是不是呀?”
幾千個觀眾回答:“是呀!”
“很好!很好!你們的要求是對的!現代生活的節奏愈來愈快,在我們那里,一座十五層的大樓能在一百四十天內平地拔起,這在過去不可想象,今天卻變成現實。我們需要快節奏的生活,也需要快節奏的藝術。充滿熱血和幹勁的人們,只有用高速旋律的音樂,才能得到鼓舞和安慰!下面,我為各位送上一首風靡世界的新歌霸烈門,英語叫做帕帕曼特,是一種組合式綜合健身機,在這種健身機上,十二個人可以同時得到各方面的體育鍛鍊。因而它被稱作世界鍛鍊器械之王!這一臺健身機售價十五萬人民幣,當你在霸烈門上做完規定的健身訓練動作之後,你必將成為世界體育的全能冠軍!”
觀眾對絡腮鬍子的口才大加讚賞,報以風暴般的掌聲。絡腮鬍子脫掉禮帽,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過,我在這里預先向在場的前輩們致以歉意。由於這首歌的節奏比較激烈,因此,它可能給您們的感官帶來某些不快。請多多原諒,請多加關照!細細!細細!細細!”
絡腮鬍子再次鞠躬,就在他抬起頭重新帶上禮帽的時候,全場燈光按次序暗下來,整個體育館漆黑一片。接著,出現了一道奪目的光柱,射在絡腮鬍子身上,黑色皮衣,黑色皮褲,黑色皮靴,黑色吉他,都反射出寒光,金絲眼鏡也反射出寒光,像貓頭鷹眼睛。他直挺挺地站著,他的形象,給人以鋼鐵、冷酷、強大力量的印象。
絡腮鬍子說那番話時,韓繼武就覺得不妙,燈光一暗,他急忙掏出一粒硝酸甘油塞在舌頭下面,嘴剛合攏,只聽得整個樂隊的全部樂器使出了它們的看家本領,似乎搗毀了三個彈藥庫,在同一瞬間爆炸開來,黑黢黢的體育館立刻被震得左搖右晃,距韓繼武最近的那個音箱似乎劈裂了,一股股萬炮齊轟的聲浪直朝韓繼武撲來。在樂器前奏的短暫間歇里,加入一個前所未聞的聲音,好似大力士征服超級槓鈴的一聲怒吼,又似瘋人扳彎窗上鐵條的怪叫:
啊————啊!
席捲而來的鼓聲號聲立刻壓住這一吼,在火山噴發般的聲浪里,絡腮鬍子配以僵硬的動作,吼出霸烈門的歌詞:
左腿!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右腿!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左臂!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右臂!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腹肌!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背肌!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韓繼武的心臟哪裡受得了這般折騰,硝酸甘油的防線頃刻被打得粉碎,左胸第四肋與第五肋之間突然被釘入萬把鋼針,他按住心臟,用另一隻痙攣的手勉強掏出塞在衣袋里的急救盒,倒出七八粒速效救心丸,放到舌頭下面,冰片味立刻充滿口鼻。但這種急救藥在安靜仰臥的條件下才容易奏效,而且並非百份之百奏效。
俯臥撐!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拉力器!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韓繼武搖搖晃晃站起來,這次,他無論如何堅持不下去了。隨著他站起來的是杜曦夫婦。梁健夫說:“看嘛,怎麼要走呢?”
吊環!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鞍馬!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韓繼武顧不上考慮黨委書記的挽留了,他捂住耳朵,匆匆向門口走去。
膽小鬼!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笨蛋!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天啊!這是什麽音樂啊。”杜夫人在退卻的路上呻吟道:“我們早把票讓給別人就好了。”
“快走吧,快走吧。”杜曦說:“我的腦袋也要炸了。韓處長,請你幫我攙一下她,我簡直拖不動她了。”
韓繼武趕緊攙住杜夫人,她有一身好肉,胳膊圓滾滾的。
加把勁!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咬緊牙!
斯按撲!愛特!
轟達達達轟達達達!
絡腮鬍子跳唱得滿頭大汗,一個兇暴異常的教練員,狂熱中,他已將吉他取下扔在地板上,接著扔了眼鏡,扔了上衣,扔了背心,扔了假鬍鬚,扔了短褲,扔了鞋,扔了襪子,最後,向空中拋去禮帽,渾身只剩一條三角褲衩,渾身疙瘩肉水淋淋的、亮晶晶的,聲嘶力竭舉拳狂喊:
霸烈門!
斯按撲!愛特!
專門培養!
世界冠軍!
……..
下面的場景如何,韓繼武已經看不到了。他們剛退出體育館,就見門外無數人急切地向他們撲來,一個個舉著鈔票。其中一人衝到韓繼武面前,不由分說,從他衣袋里掏出那張門票,接著把一張鈔票塞到他手裡。韓繼武猛地認出這個年輕人正是薛廳長的大學生兒子薛躍進。他想喊住躍進,把錢退給他,躍進已經旋風般刮進體育館去了。韓繼武玩命地衝出了重圍,在一盞路燈下與突圍出來的杜曦夫婦會合。他伸開手一看,裡面是一張五元的鈔票。
“你也發財啦。”杜曦喘息著說。
他們一齊回頭望了望,只見整個體育館正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搖晃….。
(1985年《山西文學》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