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哲短篇小说 《兵蚁蒸发》

何哲此作1980年发表于《山西文学》第8期

是中国第一篇描写解放军现役军人爱情悲剧的小说

1

我团驻扎在晋西北的大山沟里,有几面半扇楼大的雷达天线在山顶上转来转去,沟底是机房,机器一刻不停地嗡嗡嗡响,空气里到处是电讯号。这里还有办公室、军械库、宿舍、菜园、篮球场、小礼堂,自製的自来水供水系统、食堂、猪圈、哨位岗亭…..,所有这些,构成了这块与世隔绝的小天地。我1968年入伍,1975年退役,整整8年就是在这里渡过的。

这还是在文革年头。有一天,“早请示”刚完,机房的新兵蛋子刘子强找我来了,说是载波机出了故障。在他眼裡,我这个老兵理应比他强。我把头一甩,说:“走!”,把他带到马技师那里去了。

论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理论的水平,我比马技师高出不知多少倍。论起雷达载波技术水平,他倒是有些“白专”,我不敢比,也不愿意比。有一回,我想独自排除载波机故障,刚开了个头,就搞坏两只真空管。我头上直冒汗,革命的脾气上来了,发起狠来,以革命的大无畏精神把手钳子从检修孔里勐伸进去,不料,“轰”地一声响,高压短路了,眼前一团蓝火,把我打得一腚跌在地上,舌头都被打麻了。幸亏马技师及时跑过来处理了事故。要不,我准得到军事法庭走一遭。经此一役,我这类戴过红卫兵袖章的闯将就学精了,晓得了科学老虎屁股不能乱摸的道理。机器再有了故障,总有人会说:“走,赶快找马技师!”,再往后说得顺口了,省略为一个字:“走!”

马技师本名马盛昌,淮北一个小镇的人,比我早四年入伍。他到部队不久,就在大比武一次技术考核中崭露头角,单枪匹马排除了载波机群路阻断的故障,受到空军司令部通令嘉奖,破格提拔成技师,那年他才23岁。

马技师的个头儿算矮的,一米六五,常年留着乡下人那种周边等距离的半长头发,俗称“锅盖头”。一跟女人说话,两手就在胸前拧来拧去,表现出内心世界异常紧张。他不善言辞,文史哲和天下大事都说不上几句,可是有一条,不管你是谁,只要跟他谈起载波机技术,高频啦,同步啦,群发啦,溷频啦,他的精神状态就完全变了,非常来劲,有时不由分说,拿出线路图跟你分析研究。

除了本职工作,他似乎没啥业馀爱好。一次,团部办乒乓球赛,要机房出两名选手,我当然不用说了,另一个怎么也凑不够数,谁也不肯去,怕打不好丢人。起先,大伙压根儿就没考虑马技师。后来,实在没办法了,瞎抓他的差。谁知他倒欣然同意了,我们心里都觉得好笑。到了赛场上,我六轮四胜,好不容易挤进前八名,第七轮上去一看,愣了,对手竟然是马技师!后来,他扛着亚军头衔回了机房,我才捞了个第五名。大家都觉得奇怪,问他,他羞答答地说:“小时候在学校打过几天。”

他还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除了父亲,再没人跟他通信。不像我们,通信对象有父母、兄弟、姐妹、同学、朋友、邻居、女友、红卫兵战友,等等。每月一到时候,马技师定时收发家信,准确无误,数年不变。我跟他熟惯了,说:“机房里数你岁数大,也该有个通信的女友了吧?”他的脸刷地一红,说:“还不到时候。”我说:“都二十八岁了,还不到时候?啥时候才算到时候?”他说:“还早,还早。”说完就躲开了。

王科长爱管閒事,找见马技师说:“小马呀,你是二十八九奔三十的人了,也该考虑考虑婚事了。你看报务房的温萍这人怎么样?合适了,你们就谈谈。”

马技师很不自在地说:“这,还不是时候。再说,结了婚要尽的义务,这个,责任,不好说…..”

“嗨!还没搞对象,就说上结婚啦。先谈谈好不好?”

“不好说,这个,搞对象也是为了结婚,是吧?”

王科长说:“你以为一搞对象就能结婚吗?我告诉你,搞对象是搞对象,结婚是结婚,两码事。搞成了才能结婚。搞不成,还是结不了婚。”

马技师立刻抓住话柄反击道:“那,既然是两码事,那还搞?”

王科长被噎得两眼翻白,浑身解数都使出来了,最后总算与马技师商定:过几天,考虑周到了,给温萍回个话。

半年过去了,马技师也不回话,好像压根就没这回事儿,弄得王科长好不扫兴。其他人给他说媒,下场也一样。看来,他那扇呆瓜门永远打不开。

2

这天早晨,天天读刚完,大家打着哈欠从小礼堂出来。回到机房不一会,团政委领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苗条女兵进来了,后面跟着王科长。团政委很少到机房来,平时表情威严,不像团长那样爱跟人开玩笑。这天却显得十分欢快可亲,步子轻巧,笑容满面。

“小王,就是这个地方,你看合适吗?”政委从机房这头走到那头,领着女兵到处参观:“我们团的机房还没来过女兵,你是头一个,回头熟悉一下业务。王科长——”

“到!”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找个最得力、技术最好的老师,帮助王燕同志儘快熟悉操作。”

“放心吧,政委。”王科长说:“我让马技师做她的师傅,准行,”

女兵说:“政委,让我先认识认识机房的战友吧。”

政委说:“好啊。王科长,你给王燕同志介绍介绍。”

王科长对我们说:“大伙儿挨个自我介绍吧。”

我见女兵异常漂亮,抢先道了个开场白:“热烈欢迎新战友!”说完鼓掌,战友们都傻笑着,跟着我鼓掌。

女兵挺着丰满的胸脯,向我们敬了一个军礼,自报家门:“我叫王燕。山中大王的王,海燕的燕。我是68年入伍的,以前在机场工作,现在调到这儿来了。”行过礼,她大大方方与我们挨个握手,每握住一人,必问:“贵姓?”

握到我时,我把她的小手捏得紧紧的,故意不报全名:“杨。”

“杨什么?”

“彬。”

“文武斌?”

“不是。文质彬彬的彬。”

她看了我一眼:“可你挺油的呀!”说完,抽出小手,走过去了。

我心想:“就凭这句话,你比我还油。”

我身边站着马技师,这时正在胸前拧双手,想把双手藏到背后,又不敢。王燕一看他这模样就明白了,笑嘻嘻站在面前,等他安静下来。

我扯住马技师的手往下按:“人家问你呢!别这么不礼貌。”

王燕顺势握住马技师的手:“贵姓?”

“我姓马,我叫,我叫……”

王燕说:“别紧张,慢慢说。”

马技师说:“我叫马盛昌。”

王燕说:“刚才,王科长让你做我的师傅,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徒弟了。”说罢,挺着胸脯,给马技师敬了一个标准军礼。

马技师受宠若惊地说:“不敢当,不敢当,咱们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团政委说:“对,互相学习。同志们,往后,你们都要爱护王燕同志,她有什么困难,大家都要帮忙解决。”

我们齐声说:“是!”

就这样,机房多了个女兵,跟强心剂一样,把机房变成了快乐所在。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王燕来了不到三天,就让机房最活泼的我相形见绌。她给每人起了一个外号,对自己的师傅马技师也不例外,直呼“高频头”,他不得不答应。叫我“白面秀士”,叫王科长“活闪婆”。背地裡,马技师对我摇头歎气道:“那是匹野马。”我问:“学技术的时候也是野马?”马技师说:“也就那个时候安静些,学得倒也认真,三个星期就能独立操作了。”我听了,暗自佩服。心想,当初我九个星期才学会独立操作,看来,这娘儿们比我还聪明。

王燕的个头顶多一米五八,偏偏爱打篮球,每天早上在球场上玩十几分钟。我团各部门的女兵加起来有三十多个,她是唯一爱打篮球的。没有女兵与她一道打球,她就与我们一帮男兵厮溷在一起打。凭着极好的个人技术,她在篮球场上做出一连串精彩动作,尤其是三步跨栏,快中有稳,巧中有滑,最拿手的一招是“端尿盆”,几乎百端百中。于是,我回赠给她外号“端王”,叫她,也应。

以前,我团的篮球赛观众不多,自从王燕来了,政委啦,团长啦,副团长啦,科长啦,警卫员啦,卫生员啦,雷达兵啦,报务员啦,倾巢出动,密密麻麻围住球场,就连马技师也来探头探脑。

星期日这场球赛是机房队对警卫班队。机房队都是技术兵,成天窝在屋子里,脸色白,体能差,个头也不高,我一米七八,算是本队最高的了。警卫班不一样,个个都是挑出来的大块头黑汉,平时体能训练强度大,明显占优势。以往历次球赛,机房队从未赢过警卫班队。

这次有所不同,我队有了一名女兵,靠她得分不少。她跑到哪裡,黑汉们就堵截到哪里,吸引了敌人的大批主力,我队趁机投篮得分。临到终场时,比分居然拉到50:52,我队落后2分。眼看比赛时间所剩无几,大伙儿心裡着急。大李抢到一个篮板,见我直奔对方篮下,就用力一甩,我伸手一接,臭手,没接住,球直向观众砸去。我一看,马技师正站在对面,心想,坏了!只见前排的人刷地蹲下了身子,等我奔出界保护他时,篮球已经控制在他手裡,吃吃打着转。瞧他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简直像个趾高气昂的教练。

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跟着,场上掌声响成一片。马技师被众人推进场来,怀裡还抱着篮球。大家说:“今天又发现了一颗球星,该马技师亮一手啦。”我赶紧自动退场,把他编进队里。他和王燕一左一右两个边锋,比赛接着进行。

他俩一上场,就给了警卫班队一个下马威。二人传球之神奇,之默契,是我们从未见过的。王燕带球奔跑时,警卫班两条大汉拦截她,她背后横传给马技师,从大汉缝隙里鑚过去,继续往前跑。马技师也在奔跑中,只用手背一推,就把球推到王燕前方。王燕接球起跳,双手端尿盆,球直入篮网,两分,扳平了!

这种手不持球的快速传球法,让警卫班队弄不清球在哪里, 五个傻大汉被一男一女两个矮子耍弄得头晕眼花。最后三秒,但见王燕空手直奔对方篮下,马技师带球切入警卫班队重围,胯下传球给王燕,一大汉刚想撞奶盖帽,王燕转身一旋甩脱他,在篮下倒抛球,球旋进篮网,又得两分,54:52,机房队胜!

观众把手都拍麻了。比赛结束,我们为马技师擦汗搧凉,正夸得他没处躲,王燕穿好军衣过来了。

“高频头,你打得真不错!”

我说:“这是咱老马从小练就的功夫。不信,你问他。”

“是吗?”

马技师说:“小时候在学校打过几天。”

“那你教教我这个动作吧。不知怎么搞的,我总在这个动作上失误。”王燕做了个背后咔虻膭幼鳎鸦@球扔进马技师怀裡。

我们几个人偷偷使了个眼色,熘走了。球场上就剩下他俩。过了一会儿,马技师发现周围没有其他人了,慌里慌张嘟哝了几句,掉头就走。王燕叫他,他也不理。王燕生气了,一扬手,篮球砸在马技师脚后跟上,他头也不回,乾脆跑起来。我们几个从机房出来,高喊:“加油!加油!”

3

几天后,黄昏,王燕走进机房,背着双手,扭着腰肢,问我:“小杨,你猜猜,我拿着什么东西?”

“我哪知道你拿着什么东西?问马去吧。”我偏了偏头。在不远的一张工作台旁,坐着正在用电桥测量零件的马技师。

“提示你一下,是个活物。”王燕说。

“活东西的活因素就更多了……,是麻雀?”

“差不多,再猜。”

“松鼠?”

“又离远了。再猜。”

我的手指勐地被电烙铁烫了一下,赶紧吹着手指,说:“算了!我顾不上费这脑筋,你还是让马猜吧。”

“他?”她一噘嘴:“他眼裡只认得安培计和伏特表,不让他猜。告诉你吧,小杨,看!”她伸出手,把一团棕黄色的东西放到我的工作台上。

“啄木鸟!”

真是一只出窝不久的小啄木鸟,纤细的身子,还带着黄边的长嘴,两隻小圆眼机灵地四下看。

“我一直追它,直追到团部门口,它飞不动了,我才爬到树上抓到,可累坏我啦。”王燕说着,伸出手指摸摸啄木鸟的嵴背:“好玩吧?”

我也喜欢这只小鸟,撩拨了它的长嘴两下,扭头大声说:“马技师,快来看呀!”

马技师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小啄木鸟,忽然大张开嘴,一副惊呆的模样。

“哈哈哈哈!”王燕笑道:“小杨,你看他…….”

话音未落,只听得“扑”地一声,那只缓过气来的啄木鸟振翅起飞了。我喊道:“快抓住它!”跳起来关上窗户。王燕手忙脚乱地扑来扑去,不到十秒就碰倒三把椅子,扳翻了洗手盆架子。最后,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小啄木鸟居然从载波机的检修孔鑚进了机壳里。

我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本来,机房禁止带入任何动物,何况小鸟已经飞进机壳里!我胆战心惊地弯腰一看,我的妈呀!它正站在磁芯架上瑟瑟发抖。我想伸手抓它,自己也发起抖来,要知道,万一抓不住,它跳到裸露的高压线圈或者电路板上,引发的事故足以停机,像这种违反军规,人为造成的重大事故,军事法庭非判刑不可!

我满身冷汗,手软到无胆去抓啄木鸟。再看王燕,比我还怂,早已吓成了一尊泥塑,缩在我背后,浑身发抖,往日的豪气不知哪里去了。

这时,马技师过来了,用胳膊肘子搡开我,弯腰朝检修孔里看了一眼,蹲下身子,左腿在前,右腿跪在地上,手伸到下巴底下…….。

“危险呀,不行!”我一把拽住他的军衣领子,把他拎起来。

他站稳了,面对面地轻声问我:“不这样,那你说怎么办?”

我真想说:“祸是王燕闯的,要抓,也让她抓,你掺和什么?”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又嚥回去了。我好想打自己的脑袋!后悔刚才关上了窗户,如果放鸟飞出去,不就没这回事了吗?

他见我无话可说,又蹲下身子,还是那个姿势,前腿弓,后腿跪地,右手伸到下巴底下,眼睛瞪得老大,深吸一口气,瞄准目标,勐地伸进手去。

等我睁开眼看时,啄木鸟已经在他手裡了,我一把夺过这只该死一万次的傢伙,两根手指夹住它的细脖颈,就要当场处决它。

“你干什么!”马技师突然钳住我的手腕,脸色阴沉地喝道:“你疯了!放开!”把啄木鸟抢过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马技师已经咣噹推开窗户,把啄木鸟扔了出去。那鸟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平衡了身体,认准它家的方向,毫不犹豫地飞走了。

马技师望着远去的啄木鸟,自言自语:“这是益鸟,不能杀它。我家乡也有这种鸟。”

啄木鸟远去了,我回头看王燕,她脸色刷白,一双大眼睛里噙满泪。整整一个夜班,她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三人同去团政委办公室彙报情况。我刚说到啄木鸟鑚进了机壳里,政委就吓得站起来:“什么?什么?你快说,机器怎么样了?”

“报告政委,后来,他给抓出来了。”

“谁?”

“马技师,他把啄木鸟给抓出来了。机器没出事。”

“真没出事?”

“真得一点儿也没出事,多亏了马技师果断。”

政委看了看马技师,吐出一口气,慢慢坐下。

王燕说:“政委,啄木鸟是我带进机房的,责任全在我,处分我吧!”

我说:“政委,我也有责任。当时,要是我不关上窗户,啄木鸟就不会鑚进机壳里。”

政委说:“马盛昌,你的意见呢?”

马技师站得笔直,下巴贴着军衣的第一颗钮釦,细声细气地说:“这个,她带着鸟进来了,我没看见,等到看见也晚了。大家就抓,谁知道它会飞进机壳里呢?不过,也应该料到这一点。可是,它鑚得太快了。”

“简直就是废话!废话!”团政委用指关节敲打着桌面,火冒三丈地说:“你是老兵,是王燕的师傅,难道你就不懂得教育新兵?这么说来,都怪那只啄木鸟啦?”

马技师勐地抬起头来:“我不怪谁,都怪我!我是老兵,处分我吧!”

“行啦,行啦。”团政委摆了摆手:“你们呀,在重大问题面前头脑发昏,眼发黑!你们要时刻记着:咱们团的载波机一旦停机,空军司令部就等于立马瞎了一只眼,这可是天大的责任,后果不堪设想!”停了一会儿,他放缓口气说:“王燕,这次幸亏没有造成停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不能不严厉地批评你,这也是为你好,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是!”

“回头写份检查来吧。”

“是!”

我心想,幸亏闯祸戝是长着两个酒窝的美女端王,要是闯祸的是我,或者马技师,或者其他战士,团政委能这么温柔地讲话嚒?能这么宽容地了结此事嚒?要不是端王罩住了我和马技师,我俩的下场肯定好不了。

从此,我对王燕更刮目相看了。

4

过了不久,王燕跟马技师谈恋爱的消息就在团里传开了,一气传到团政委耳朵里,他来到机房,拍着马技师的肩膀说:“小马,恭喜你呀!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

马技师羞赧地说:“这个,还不到时候。”

我说:“政委,你别催他,他正考虑有关结婚的义务和责任呢。”

政委哈哈一笑:“明白,明白。等你考虑好了,通知我一声,我来主持你们的结婚典礼。”

团政委走后,王科长通知我们,师长下午要来视察。我们一听就忙乎开了,擦玻璃扫地,把机器擦得倍儿亮,还把几面迤彀仓玫斤@眼位置。下午三点,师长果然来了。我们在机房立正迎接。师长刚进门,团政委就抢前一步说:“师长,这就是王燕!”

师长跟王燕握手,问:“小鬼,工作还好吗?”

王燕说:“还好。”

师长说:“你爸爸托人给你捎来些东西,刚放到我那里,我回头叫人给你送来。”

王燕笑嘻嘻地问:“师长,又是新疆哈密瓜吧?”

师长说:“这次是广东湛江蜜桔。”

王燕说:“人家都说四川的橘子好。”

师长笑道:“傻姑娘,这次又是一大篓,就算质量不高,也有数量嘛!”

王燕说:“上次,您派人送来一篓哈密瓜,我们机房吃了一个星期,我还没有当面谢您,这次补上。”

师长说:“谢啥嘛,别谢。你是老首长的女儿,这点小事,也是我应尽的份儿。”

我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意识到王燕的家庭背景不一般,估摸她爸爸起码是个军长。怪不得她闯下啄木鸟大祸,团政委轻描澹写就给处理了。

过了两天,师长派警卫员送来一大篓湛江蜜桔。王燕让大家甩开腮帮子随便吃。我们把橘子皮剥了一地,很快干掉半篓。马技师连吃五个,说:“够了,够了,简直是浪费!”

王燕笑道:“没听说这谬论,只要吃不坏肚子,你就儘管吃吧。来,接住!”又抛给他一个橘子。

马技师接住了,扔回篓子里,举起一根手指说:“这个,维生素一到量,就应该适可而止,这是科学结论。”

我把他拉出门:“别乱扯什么维生素了。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端王她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挠了挠头皮:“你怎么也问这个?我也不知道呀。”

“还搞对象呢。回头调查调查,你这呆子,别闹出乱子来。”

“我问过她。她说,她爹是卖水果的商贩。”

“我不信!如果真是买橘子的,师长怎么会说她爸爸是老首长?你怎么不动脑筋想一想?”

“我也这样问过。她说,师长三十年前就认识她爸爸。那时,她爸爸推着独轮车支援前线,师长吃过他的橘子。至于哈密瓜,买卖人什么都卖,这一点也不奇怪。”

我捣了他一拳:“什么乱七八糟的。照这么说来,你好有福气,下半辈子吃水果不用花钱了。”

他呲着满嘴白亮的牙笑了:“这个,倒是能行。就是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就有些酸。维生素过量了,也会中毒。”

我说:“端王说她明天要回北京探亲,是不是跟你们的婚事有关?”

马技师得意地说:“是啊,回去徵求一下父母意见。我们虽然是自由恋爱,也要尊重双方父母的意见。”

我说:“端王那号大小姐脾气,还有啥可徵求的,不过是通知一下父母罢了。对不对?”

马技师说:“怎么说呢,总得让父母都满意了。”

我说:“看来,她从北京回来,你们就该到团政治部登记啦。”

马技师听我这么一说,喜得笑容满面。

没想到,王燕走了两天,就返回山沟了。走时带着一只扁扁的提包,回来还是扁扁的,往我的工作台上一扔:“我的假期完了,提前归队销假,像个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标兵吧?”

我说:“像倒是挺像,但也很奇怪,你怎么一进家门就往回返?”

“没那么严重,我在家待了四个钟头,足足四个钟头!”

我见她脸色不好,没敢再问。

下午,团部通讯员跑进机房:“马技师,政委叫你立刻去!”快开晚饭时,马技师回来了,哭丧着一张脸,像片遭了霜打的叶子。我问他怎么了,他只管咬着嘴唇摇头,一句也不回答。在食堂吃晚饭时,我把马技师的反常表现告诉了王燕。她听着听着,筷子“啪”地掉了。

吃过晚饭,我对同宿舍的几个战友说:“咱们到小树林里散散步。”大家一听就明白了。十分钟后,我熘到窗下往里看了一眼,马技师和王燕果然正在屋里说话。

次日,马技师和王燕的眼圈都是红的,明显哭过,二人互不搭理,整天不说一句话。我揪住马技师,非让他说明白不可。他带着哭腔说:“小杨,你别为我操心了。这事只我一人也够受的了,不连累你们就好。”

我生气地说:“这是什么话!你们搞对象,连累我们什么?”

马技师晃着头唉声歎气地说:“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呀。要承担责任,就让我一人承担好了,跟她、跟你们都没关係。”

我说:“究竟出什么事了?能不能告诉我?”

马技师说:“小杨,你以后别过问我跟王燕的事了,这事不是你能过问的,求求你了!”

又过了两天,我吃过午饭,一路上用筷子敲着空碗回到宿舍,发现马技师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一张空床,收拾得乾乾淨淨,连一片纸屑也没留下。我赶紧跑到机房告诉战友们,他们也不知道马技师去哪儿了。

我们一起去问王科长。王科长说:“师部调走了,具体到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哇。”我问王燕:“你知道吗?”王燕说:“不知道。”

我说:“我现在给师部挂个电话。”

挂通师部电话,那边告我:“军里调走了。”

我又挂通军部电话,那边训斥我:“你是什么人?不准打听这种事!”

王燕恨恨地说了一句:“我早料到了,他迟早要来这一着!”

我以为她是骂不辞而别的马技师。

5

我盼着马技师走后主动来封信,一个月过去了,没有来信;又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来信。

马技师失踪后,王燕再无欢声笑语,不再参加任何文体活动,每天三点一线:宿舍—-机房—-食堂。与她同宿舍的温萍悄悄告诉我:“她经常晚上失眠,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恶梦乱喊乱叫。平时不爱跟人说话,发愣,发呆,眼神也不对。我们担心她自杀,时刻准备救她。”

我说:“那你们可得提防着点,刀子、揹包带、安眠药,都给她收起来。”

温萍说:“我们已经给她藏起来了。”

下班时,王燕走到我面前,轻声说:“小杨,我想和你谈谈。”

“可以,在哪儿呢?”

“到你宿舍吧。”

我们到了宿舍,她关上门,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两个月来,她瘦多了,眼神确如温萍所说,发呆、发愣、不对劲。在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一股仇恨的冷光。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小杨,你是马技师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信得过你。今天我说的话,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能答应我吗?”

我说:“没问题,我对天发誓,保密。”

她说:“我找了他两个月,包括他的父母、同学,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你是不是知道他的下落?”

我说:“我也找了他两个月,不知道他的下落。”

王燕说:“我确信,这是我爸爸干的。他想让一个小兵蒸发,就像他自己说的跟碾死一个蚂蚁那么容易。马技师一定是被调到边疆深山里的某个保密基地去了。”她说着说着,两行清泪流下来。

我没有安慰她,静静地等着她。

王燕哭过一阵子,坐直身子说:“小杨,你不知道,就为了我打他一个耳光的事,我也一定要找到他,这辈子找不到,下辈子也要找到。我对不起他,为了这件事,我伤心透了。我甚至觉得,这样下去,活着没意思。”她撩起军衣,不停地擦眼泪。

我没有啃声,等着她继续说。

“小杨,在他跟我谈恋爱之前,团里除了政委和团长,没人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我爸爸是一个大军区司令,师长做过他的警卫员。可我不愿意让战友们把我看成一个特殊人物。我一直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踏踏实实、靠自己对大家的贡献生活,靠真本事吃饭,就像他那样。我爱上了他。他是一个小县城邮递员的儿子,家境贫穷,我绝对没有顾忌这些,是我主动追他的。

“我们的关係定了以后,我回到北京告诉父母,本以为他们会为我的婚事高兴。没想到,我爸爸一听马技师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地位就火了,拍着茶几大骂‘这个小技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骂得很难听。他命令我立刻跟马技师断绝关係,还威胁说,如果不断绝关係,他就让那个小兵从我们团彻底消失。

“我气得与他大吵一架,我说我非要嫁给这个小县城邮递员家的小兵不可。我爸爸火冒三丈,要用皮带抽我。我又气又恨,拿起提包就跑出家门,在北京大街上晃盪了几个钟头,买车票回来了。”

我问:“你妈妈呢?她没有表态支持你?”

“我妈妈只听我爸爸的。当时她也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由着我爸爸骂我。我知道,除了官位更高的高干子弟,她哪个也瞧不上。我对她不抱任何希望。”

她接着说:“那天,我一看马技师从团政委那里回来的神态,心裡就明白了,一定是我爸爸已经给部队打了招呼。那天晚上,我和他在这里谈了一个小时,我没有猜错,政委果然给他做了工作,要拆散我俩,还说这是组织上的决定。我就问他,那你自己的主意呢?他说,我听组织上的。我脑子里嗡地一声,问他,为什么?他嗫懦地说,不为什么,因为你是大首长的女儿,我不能娶你。团政委也说,你的父亲反对,我娶你不合适。

“当时,我的血冲上脑门。连他也退缩了,这是我没想到的。我以为爱情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没想到他这么没骨气,我唯一的希望破灭了。我问他,就因为这点吗?他说,就因为这点。我说,你再说一遍!他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就又说了一遍,我照他脸上就是一大耳光。还想给他一下,可是手麻了,我爬在桌上哭起来。

“他慌了,哆哆嗦嗦安慰我。我抬起头说,你这么懦弱,没有血性,根本不像个男人,你还有资格活在世上吗?他像遭了雷噼,好一阵子才说,王燕,原谅我吧。说完,背过身子哭起来。

“他没过几天就被调走了。我四处打听他的下落,没有结果。小杨,你可能也知道,如果他被调到一个保密基地,别说外人,就是他的父母,也不可能知道他在哪里,他们只知道一个信箱代号,其他的一概封锁。在我爸爸手里,这些保密基地就像他的棋盘,他想把哪个棋子摆在哪里,就摆在哪里。”

我说:“依我看,唯一的希望就是马技师退伍,到那个时候,他不再是军人了,你到他老家打听,就能找到他了。”

王燕点点头:“小杨,我也是这么想的。下个月,我就申请退伍,把户口安到他老家,在那里找份工作,一直等着他。”

等他一生?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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