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哲散文 《代友写悼文》

我自打三十多年前学会文学创作，发表作品，成了作家，时有朋友要我代写家信、情书、诉状、悼文、企业策划书之类，其中有一篇代朋友杨忠写的悼文，至今还存在电脑里。

杨忠是福州人，比我小几岁，以福建模式移居美国之前，在工厂做钳工。来美二十年，经过辛苦打拼，娶妻、生女、置房，样样不落人後。他为人厚道，心有灵犀，手艺出众，除了没有大学文凭，其他方面都比哈佛北大博士强多了。就拿技能来说吧，他刚来美国时，做了餐馆洗盘子的小厮，没过一个星期，就向老板要求做大厨。原来，他暗中观察了大厨三天，就觉得自己比他更会炒菜。老板说，那就试试吧。他上灶颠了几勺，炒出几样菜，老板一尝，就让他做了大厨，月薪升了60%。

我问他凭什么技巧，居然能这么轻易从钳工转型为大厨。他说美国中餐馆的大厨99.99%是中国来的农民，以前只会浇大粪，不会炒菜，都是来了美国现学的。调料都是工厂预先配好的，炒什么菜，就有什么现成的调料，根本用不着自己动脑筋琢磨，看三天就明白怎么炒菜了。他得意地总结道：那个大厨以前是农民，哪能比得上我这国营企业的钳工心灵手巧？

做了几年大厨，他又华丽转型了。这回是考了一个大卡车驾照，有权开着大货柜车到处跑。他开了一辆40英尺货柜卡车，驰骋在美国州际高速公路上。从纽约把工业品运到加利福尼亚州，再从加利福尼亚州把蔬菜水果运到纽约。业务有运输公司管，他只管开车。那车头又高又大，大腿粗的排气管朝天竖着，一路上只见万千轿车纷纷躲避，没一辆敢跟他叫板抢道的。他头戴耳机，听着小甜甜布兰妮的音乐，雄视天下，屁股一颠一颠，扭着方向盘，除了怕警察，天下谁都不怕。随身带着几加仑鲜牛奶，几打煮鸡蛋，吃喝都在车上。干了几年，说是常年不分昼夜奔波，体力衰退，熬不住了，开不多久眼皮就打架，一旦出事，后果太严重。

于是，职业再次转型。这回，改开一辆中卡，给犹太人的建材公司送货。业余时间做“福利妈给”（跳蚤市场）。美国各大百货公司常年处理积压服装，价钱很低，他就从那里进货，在福利妈给花70美元租个摊位，提价N倍出售，有时能日进三五百元。

他建议我也投身福利妈给事业，我兴趣盎然，就从珠宝商朋友小蔡手里借来50枚纯银戒指，信心满满地摆在杨忠的摊位上。没过几分钟，来了一群非洲裔大妈，围住戒指热情赞颂，纷纷试戴。我激动万分，等着开张时刻到来，没想到她们试来试去竟无一人肯买。她们走后，少了两枚戒指。杨忠告诉我：你算幸运的，没给你偷走一半，算是照顾你。经此一役，我兵败自退，再也没有干过福利妈给。

又过了些日子，杨忠来家找我，要我代写一篇悼文。原来是他爸爸去世了，他如果回国奔丧，开车送货的工作就保不住。我理解他的苦衷，劝他节哀顺变，想让我写什么，说说大意，我一定代劳。

杨忠就说起他爸爸的生平，讲到伤心处，眼圈红了。最让我感动的是他爸爸长期在山沟里为麻风病人治病。麻风病传染性极强，政府把病人集中到深山里隔离治疗。我的母亲也是医生，我从小就对所有的医生怀有崇高敬意。听杨忠讲完他爸爸的生平，我便代他写了这篇悼文。

悼念我的爸爸杨萍

爸爸，您走了。消息突然传到纽约，我心如刀绞，五内俱焚。

爸爸，在别人眼里，您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平凡的人，然而在我眼里，您是一个伟大的人。您不仅给了我生命，还给了我男子汉的性格，给了我助人为乐的品德，您是我的人生楷模。爸爸，您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爸爸，我和妹妹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他们在您十几岁的时候就都去世了。您很小就独自闯荡谋生，您参加了鹰厦铁路的建设，在工地上做卫生员，为受伤的民工们包扎伤口，护理生病的民工，从那时起，您就开始了行善积德的医生事业，从此做了一辈子这个事业。

五十年前，发生了抗美援朝战争，您勇敢地走上朝鲜战场，做部队卫生员，在那炮火纷飞的战场上，您抢救了很多伤员，您那时二十出头，英姿勃发，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您从朝鲜回国以后，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医学培训，成了一名正规医生。政府把您安排到福建省麻疯防治病院工作。麻疯病是非常难治的重传染病，医院设在白沙镇三门岭的深山里，从镇上要翻过三座大山才能到达这所隔离医院。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条通往深山的路是那么漫长，山里是那么寂静。为了避免传染，您让妈妈带着我和妹妹都住在福州，您一人住在深山工作。爸爸，您就在这个地方默默地奉献出了自己的青壮年时代，用工资养活着全家。您患有严重的胃病，胃切除了五份之三，仍然坚守工作岗位，直到一九七三年您四十四岁的时候才离开了深山医院，调到南平做医生。一九八六年，您五十七岁了，医院给您办了病退手续，但是您仍然不肯放弃救死扶伤的事业，回到家乡福州市亭江镇保健医院继续工作，在五十多年的行医生涯中，您救人无数，积下了大德，我们做后代的之所以有今天的好日子过，首先是您积德行善和辛勤劳动的结果。

爸爸，您是一个坚强的人，个子虽小，却是一条性格硬朗的汉子，长期的辛劳使您浑身是病，您一直挺着，直到两个月前您病倒了，医院检查才发现您的肾脏已经尿毒症衰竭，糖尿病、心脏病、高血压常年折磨着您，感冒又导致肺炎，死神终于夺去了您宝贵的生命。

爸爸，我为失去您而哭泣，远离您这么多年，我时常惦念着您，常回忆起受您抚育教导的日子，我虽然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但我继承了您的血统和性格。大丈夫四海为家，现在我已移居美国，在纽约做事，儿子一直在学您的为人品德，爱自己的妻子儿女，为他们的幸福生活而辛勤劳动着；儿子也一直在学您爱社会大众的精神，尽自己的能力，脚踏实地为社会大众服务着。岁月将会证明杨忠不愧是您的好儿子。

爸爸，您虽然走了，但请您放心，我和妹妹会照顾妈妈继续生活下去，您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们平平安安。

爸爸，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您以一生的作为书写了自己平凡而又光辉的历史，给我留下了做人的榜样，儿子感谢您，永远爱戴您！

爸爸，安息吧。

您的儿子 杨忠

叩头 2002年12月23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