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哲短篇小说 《歷史的胳肢》

1957年,我那时和袁華是同班同學,我們的友誼就像集體宿舍的雙層床那樣牢靠。閒下了,他动不动就胳肢我,弄得我滿床打滾。有時候我也胳肢他,他卻能做到板著面孔紋絲不笑。

袁华很關心我,動員我寫入黨申請書,調侃我說:“魏良,別把一门心思放在寫情書上面嘛。”說完,胳肢了我好幾下,我笑了個不亦樂乎,就寫了。

又過了些時候,袁華來找我,一本正經動員我給黨提意見,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從小苦大仇深,聽長輩說,我家在明朝就是僱農。我在解放前一直跟著我爹打短工,後來是黨送我上了大學。你想,我能給黨提意見嗎?

可是,袁華這傢伙不知好歹,纏著我不放。我去教室,他也去教室;我去食堂,他也去食堂;我回宿舍,他也回宿舍。我真想不通,他一個做团支部書記的,究竟爲何如此熱衷於煽動群眾給黨提意見?

“好好歹歹給黨提一條吧。”他恳求道:“現在好多人都在給黨提意見,你可不能當群眾運動的尾巴呀。”

“你讓我提什麽?我一條也沒有哇。”

“難道你真的一條也提不出來?我平時見你牢騷話不少。”

“牢騷歸牢騷,我確實抱怨過食堂大師傅像餵豬的,可是說到對黨的意見,我真得一條也沒有。”

“哼,我就不信你一條也沒有。凡是活人,總有這樣或那樣的思想。除非是死人,才一條意見也沒有。”

我挺生氣:“那你就當我是個死人好了。”

“瞧你!我是因為跟你關係近,才來徵求意見的呀。”他挺神秘地說:“實話告訴你吧,校黨委交給我蒐集一百條意見的任務——這可是政治任務——我完不成能行?現在就差一條了,你看在上下铺份上也得幫我這個忙呀。”

“我確實一條也沒有哇。”

“好哇,你坚决不幫老同學這個忙?”

“這不是幫忙不幫忙的問題,沒有就是沒有。”

他伸手就胳肢我,嚷嚷:“看你提也不提!”

奇怪,這回我居然也做到了面孔如板紋絲不動,弄得他好沒意思。 “我看你死心塌地坚决不提了。”他嚴肅起來,提醒我說:“這可是對黨的態度問題,你別忘了自己前不久才交了入黨申請书。”

我說:“正因為這樣,我更不能提意见。”

“魏良,你對黨不負責任!懂嗎?給黨提意見是為了使黨變得更純潔、更偉大。”

我不耐煩地說:“別跟我羅嗦這些大道理了。”正好膀胱憋得緊,就去廁所撒尿。

袁華跟進廁所,與我並排站好,也掏出老二撒尿,繼續動員我給黨提意見,否則就是對黨不負責任。

我很恼火,不客氣地反擊他:“我家出身世代貧农,你家可是個中農,難道我能對黨不負責任?”

他一聽我跟他比家庭出身,惱火了:“魏良,我提醒你一句,你的入黨申請書還在我抽屜里擱著里,發展不發展你,我可是說了算的!”

這不是拿黨票訛詐我嗎?我气得尿都乱抖。

“就算是訛詐你吧。我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提也不提?”

我氣得頭腦發昏:“好罷,我提!我提!我給你提一條:從今往後,你別再像個討債鬼似地纏著我好不好?就這一條!”

沒想到這一條就夠了,污衊書記是討債鬼,我成了右派分子。

二十二年後,袁華又纏上我了,這回是動員我入黨。

“老同學啊,”他說:“你的反也平了,公職也恢復了,副教授職稱也評上了,工資也提了,老婆也新娶了,孩子也快有了,樣樣都讓人羡慕不已,就缺入黨這事兒了,我願意幫你這個忙。”

我說:“謝謝,谢谢,谢谢校黨委袁大書記的栽培。”我站得離他遠遠的,怕他胳肢我。

他靠過來,倒是沒有马上胳肢我,溫和地說:“怎麼,老同學,你記我的仇啦?你可知道,這二十二年來,我心里也是一直不好受啊。歷史總算過去了,現在條件這麼好,你錯過了入黨機會多可惜。”

我說:“可我不夠入黨資格啊,我這人身上一點無產階級先進分子的素质也沒有。”

“誰說的!”他憤憤然道:“難道你這二十多年經受的嚴酷考驗,還證明不了你的高尚情操和純潔人品嗎?你被判過刑,住過勞改農場,下過煤礦,喂過豬,種過莊稼,什麽髒活累活都干過,什麽罪都受過,可你從來沒有任何抱怨黨的情緒。現在你又重返大学,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地為黨为人民工作著,你的表現是有目共睹的!你所做出的成績,是任何人无法抹煞的!你這個人哪,怎麼能說自己身上連一點先進分子的素质也沒有呢?”

他說得我挺尷尬,我只好胡亂找理由搪塞:“我水平太低,不會寫入黨申請書啊。”

“你簡直是在和我胡鬧!難道你忘了自己二十多年前就寫過一份入黨申請書嗎?當時,你趴在上鋪,寫得是那麼認真。我睡醒一覺,看見你還在打着手电筒寫。我清楚地記得,你寫得那份入黨申請書是全化工系最精彩的一份。你以前那個老婆還夸你文筆真棒,沒讀中文系簡直是屈才了。天殺的,沒想到你一當了右派,她就與你離婚了,還立马嫁了別人。噢,告訴你,我至今還保存著你的入黨申請書呢,是我前幾天整理書房時,在一部馬列經典里找到的,夾在裡面二十多年,還跟新的差不多。我當時就想到你的入黨問題該立馬解決。喏,這就是,拿去吧,你抄一份新的給我,這份你就保存好,當作永久的紀念吧。”

看到自己前半輩子親手寫的入黨申請書,我呼吸緊促。我那次寫得確實非常非常認真,把明朝以來的無產階級感情全他妈的寫進去了。看著看著,我就掉了眼淚。

袁華見我哭了,伸手胳肢我,企图让我破涕而笑,我卻紋絲不笑。

(1985年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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