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哲短篇小說 《無限比零》
莫醉從朋友家出來,解開衣釦,瘦巴巴的胸膛袒露著,順著梧桐樹遮掩的人行道朝家走。夜間十一點過後,小城市的公共汽車就停駛了,兩公里的路他要走回去。兩斤洋河大麯的勁兒不算小,他估計自己已有七十五度了。近半個世紀以來,氣候愈熱愈慌,但我絕不會醉倒。
現在正是迸發靈感的時候,他總是上了七十五度才寫詩。你看這梧桐樹的影子像什麽?鋪在小路上就是一條色彩斑斕的帶子,盡頭栓著月亮,另一頭伸到夢的世界去。我是夢中人,踩著這條彩帶跳舞。彩帶懸在空中,軟乎乎,顫悠悠,所有的夢都能在彩帶上圓出好結果。不必細看路邊的情侶,他們隱藏在黑暗中,每隔十來步就有一對,接吻的吧唧聲不絕於耳。我不必對他們說什麽夢,我只想找王琦,把心思告訴他。那老頭兒,年齡上能做他爸爸,卻對莫醉言聽計從,有什麽話他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告訴他。
從前,他做過不少夢,近幾個月來也夢過幾個,大都忘卻了,有時把幾個夢攪在一起,弄得神志恍惚,醒來要分辨好一陣,才知道都不是現實。有一個夢倒是至今牢記著,那是四月二十八日上午十點鐘,我乘一輛出租車從北京建國門旅館駛向翠微路電子工業部,打開菲亞特車門,夾著黑色皮包跨進電子工業部進出口總公司的玻璃旋轉門。出來時,有幾位同志笑容滿面一直送我到轎車旁。在出租車里,我抑制不住十二萬分的激動,三番五次從皮包里拿出來那份合同觀賞,一千八百萬元的訂貨合同,足以讓雲澤電子管廠徹底得救,讓全廠九百人吊在嗓子上的心回到肚裡,讓王琦那張老苦瓜臉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這只是一個夢。
莫醉撞在一棵梧桐樹上,他抱住這棵樹,與樹幹上無數只花斑形成的眼睛對視著,酒力在發作。
現實怎樣呢?雲澤電子管廠處於風雨飄搖中,電子管被新產品無情地淘汰了,軍工廠沒活干,沒有產值,也沒有利潤,連續三個月發不出來工資。廳長把廠長王琦召去亂訓了一通,王琦把全廠職工召集到一塊草地上,讓大家坐到草地上納涼,老傢伙掏出手帕猛擦冒汗的腦門,看著黑壓壓的人群說:“同志們,我們的日子沒法過了,工廠一旦關門,我們只有餓死。”
九百人頓時個個臉色發白。有個膽大的汽車司機站起來說:“廠長,不要嚇唬人!社會主義還能讓人餓死嗎?”
“誰說不能?”王琦瞪圓眼珠子回答道:“不勞動者不得食。你們一天到晚沒活幹,鉆在牆角打撲克下象棋,還想吃白飯?餓死是合乎原則的。”
汽車司機說:“那你還羅嗦個啥,散夥算毬了,自謀生路去!”
職工們紛紛站起來,不想再聽王廠長扯淡,散去了。
王琦到三車間巡視。莫醉正站在抽氣機旁看一本詩刊,爛詩乏味,他丟開雜誌,兩臂前伸,弓起腰來,像貓打哈欠,然後兩肘後撤,在背後撞出一聲呻吟,返身一看,原來是王琦。
“對不起。”
王琦忍著肚子痛,撈起那本詩刊,翻了幾頁。“有好詩嗎?”
“有幾首挺好。”
“你每天看雜誌?”
“每天看。”
“上班時間也看?”
“一有空就翻幾頁。”
“你叫什麽名字?”
“莫醉。”
“什麽?”
“莫醉。我這名字不好聽嗎?”
王琦說:“我知道了,你就是詩人莫醉,好名字。前幾天,《驚天雷》雜誌社來找過我,想把你調到編輯部去。”
“他們真得出面找你了?”莫醉高興地問道。
“是啊。”
“你怎麼答復他們的?”
“既然你的心已經跑了,留著身子還有什麽用?”王琦遲疑了一下:“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走。廠子不景氣,咱們要奮起拯救呀。”
莫醉說:“那我給你提個建議。”
“你提吧。”
“我建議生產高壓鈉燈。”
“燈泡?”王琦苦笑道:“燈泡廠也在發愁呢,我們生產燈泡有什麽好處?”
“我說的高壓鈉燈是一種全新的燈泡,光色發黃,比白熾燈省電一多半,比汞燈省電一半,能把整座城市照成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這東西在國外正時髦呢,是新一代節能燈泡。”
“你怎麼知道的?”
“翻科技雜誌翻到的。巧得很,我們用現成的設備就能生產。”
“對呀,能生產軍用電子管的設備,生產燈泡自然不難。”
“你覺得有道理,不妨試試看。”
“可以試試。”
“生產出高壓鈉燈,我負責跑推銷,我給你提一大口袋‘米’回來。”
“你有把握?”
“半口袋也行吧?”
“你喜歡做買賣?”
“那倒不一定。不過,我研究過銷售心理學。”
“好吧。你跟我來,咱們找薛總商量商量。”
“我做買賣可得全國跑,坐飛機,同意嗎?”
“你不怕栽下來?”
“我坐飛機,你給不給報銷機票?”
“只要你能拿回來訂單,坐火箭也行,我給你報銷。”
莫醉抱著梧桐樹,酒力發作,滿目斑駁陸離。
從此,他成了一個熱忱萬分的推銷員。新燈泡出奇地受人歡迎,一個又一個城市換了路燈,用高壓鈉燈淘汰了白熾燈和汞燈,翻過身來的軍工廠,滅掉了不少只會生產白熾燈和汞燈的燈泡廠。莫醉常常站在一幅中國地圖前,用鉛筆在上面打勾,每佔領一個城市,一打一個勾。鉛筆愈勾愈短,歲月愈流愈長。直到有一天,《驚天雷》編輯部寄來一封信,他才記起自己也是文學圈子里的人。他打著傘,踏著泥濘到編輯部去了。
編輯部的小樓躲在一條小巷深處。每天清早,郵遞員送來大捆稿件和書報,就像給編輯們送來食料,他們放開肚皮,消化精華,吐出糟粕。有感於此,莫醉寫過一首《大肚漢》。
編輯老金衝着推門進來的莫醉嚷道:“莫醉,你怎麼了,人不來,稿子也不來,是不是要與我們絕交?”
莫醉趕緊給大家遞煙:“我這不是來了嗎?找我有什麽事?”
“我們靠你打糧食呢。你的稿子呢?怎麼半年不寄一首?”
“這半年我只顧推銷燈泡去了,確實沒寫。”
“上次,為了調你來編輯部的事,我和老謝去找王廠長,那老東西死活不放你。見我們死纏硬磨,他就講了個條件,要編輯部給雲澤電子管廠一萬元,錢到放人。這不是綁票嘛!”
“莫醉,”老謝說:“你不簡單哪,身價竟然值一萬元。”
“他對誰也一樣。我們廠每個想調走的人都值錢,三五千不等,一萬算最貴的。”
“莫醉,難道你一點兒也不關心咱們編輯部了嗎?你不動筆,咱們的日子也不好過,發行量往下跌。”
“我一個人管什麽用?”
“當然管用了。我們需要你來充實詩壇。如今,道學家們說詩壇世風日下,被小人物搞得烏煙瘴氣,發表的詩歌不知所云,他們要討伐這批小人物。
莫醉,你應該參戰啊。你應該讓真正的詩歌放出光華,你想過這些沒有?”
“沒想過。我成天想著怎樣才能多賣出去一些高壓鈉燈,可我一個人畢竟能量有限,你們能幫我的忙嗎?誰有親戚是管路燈的?”
“你扯到哪里去了!”老謝氣憤地說:“我們談文學,你卻一口一個錢!錢!”
“老謝,咱們能理解他。”老金說:“你忘了,上次去找王琦,他神不守舍,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跟我們說話顛三倒四的,十分鐘接了三回電話。莫醉的心情一定和他一樣,他們要為九百人謀生啊。”
“這麼說來,我們得幫他賣些燈泡?”
“那當然。”
莫醉離開了編輯部,關上木門,過道里靜悄悄的。驚天雷從這里滾出去,在五方大地,在人們心里轟鳴。我喜歡這里的氣息,紙,墨水,香菸,茶,還有乾饅頭,一旦廠子的日子好過了,穩固了,我就可以放心地離開,來這里開始詩歌編輯生涯。
他踉踉蹌蹌走著。
整條大街金黃色的一片。趁夜入城的卡車飛馳而過,車門上耷拉著司機那條滿不在乎的胳膊。垂柳在高壓鈉燈下好似毛茸茸的一團團金絲,梧桐的大葉也被照亮了,顯得厚敦敦圓鼓鼓,蓬勃的生命放射光芒。他的詩興大發。
就在那天上午,他和王琦找到薛總工程師,薛總同意莫醉的建議。王琦當下召開廠部會議,莫醉成了會議的中心。一班人馬配備齊全,各路首領確立了這個計劃:軍工廠立即轉產高壓鈉燈,當年銷售目標二百萬元,拯救雲澤電子管廠!
好
我的中鋒
你把希望踢進了
希望的大門
莫醉也在起腳射門,而且得分了。王琦和薛總倆老傢伙腳頭子也很硬,前鋒後衛配合默契,他們得分了。新的鈉燈車間建立起來,第一次批量投產就拿回來三萬元訂單,第二個月成倍增長,全廠上下為之一振。
看
生活的場面上
希望滾動著
吸引了千萬雙眼睛
半年間,他跑過全國九十八座城市,背熟了整本列車時刻表,記住了一百零三個旅店,磨破了三雙鞋底,費過幾千回口舌,高興過,悲觀過,激動過,憤怒過,經歷了一段前所未有的生活。
他的嗓子發乾,胸口火燒火燎的。今天確實喝多了。
離家很近了,他不想馬上回去,不想讓雪玲和兩個孩子看到一個醉漢。他家住在筒子樓第三層。平時,他回來晚了,家里已經熄燈,他悄悄打開碰鎖,無聲無息走進去,躺下。雪玲其實並未睡著,但她一聲不吭。每天早上六點,她起床做家務,然後把孩子們送到幼兒園,自己去長江路小學上班。晚上,雪玲回來,安頓好家里的事,喜歡坐在燈下為他抄詩稿,她的硬筆書法寫得好極了,為詩稿生色。有朋友來了,雪玲起身到廚房做飯,從來不嫌丈夫這麼晚了還招待客人,與客人海闊天空侃大山。
他總算摸上了樓梯。
過道里飄散著肉和作料的香味。這是誰家的腌魚掛在樓梯口?對了,明天我到農貿市場買一條五斤重的胖頭魚,兩只肥鴨,十段藕,一小桶滑溜溜的活黃鱔。把魚和鴨子都剖開洗淨,揉上鹽巴,掛在窗口風乾;黃鱔養在水缸里;這些夠她娘兒仨吃半個月的。我一出差,雪玲就吊起嘴來,一天三頓泡飯湊付,這可不行。
莫醉掏出鑰匙,手發抖,費了一陣功夫,才摸著鎖眼插進去。明天晚上,他又要啟程了,二十二點十二分,十次特快從這里開出。但願這次成功,拿一份百萬元的大訂單回來!洋河大麯涌上來,直到嘴邊,劃一根火柴,就能把他的喉嚨嘭地一聲點著。這次,我一定要拿回大訂單!他忽然覺得頭痛,也許是剛才上樓梯太急了吧,腦部缺氧。他把前額抵在門框上。他想起那首從編輯部出來就在構思的詩,在綠色如茵的草地上,他奔過去,起腳。
飛出去
射門
讓那漂亮的弧線
劃過空中
讓那忠實的紀錄
來一個
無限比零
(1982年《山西文学》杂志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