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哲中篇小说 《環球同此涼熱》
发表于《当代》杂志1991年第6期头条
《中篇小说选刊》头条转载,获优秀中篇小说奖
《中华成语大词典》等工具书用作成语《龙争虎斗》例句
1
務農窮得抽筋,莊稼漢們才來當礦工,袁舜典的祖爺爺就是這麼來的。類似的人物有幾百號,他們的子孫號稱血統純正的煤礦工人。
最早的礦主叫李翰祥,光緒初年舉人,屢試進士不第,突發奇念,聚家財開礦挖起煤來。不消說,三五年就發了達,後來居然捐了個道員。若不是患花柳病早逝,做到巡撫也未可知。
到他孫子掌礦時,來了日本鬼子兵,家産悉歸大東亞聖戰。他孫子怒而從戎,在二戰區第八十三軍做了個上尉。公元一九四O年,在忠義縣孝悌村與日軍遭遇,他孫子腰纏八枚手榴彈闖入敵陣,一聲爆響,玉石俱焚。
日本人經營該礦時,發號施令的是一幫文質彬彬的工程師,他們十有七八戴著瓶底似地眼鏡,站在山頭指指點點。點中哪里,中國勞工就到哪裡戳窟窿。有些窟窿戳入二三里,呼啦一聲塌了方,就地筑起墳墓一座。於是換批人再戳,煤礦規模就這樣飛快地擴大了。八年死掉一萬三千八百多礦工,倖存者一提起這段往事,拳頭就捏得嘎嘎響。
天皇下了軟蛋之後,駐紮在礦上的鬼子兵和狗警都被押到縣城去了,留了六七十個工程師和他們的家屬待發落。沒過幾天,這群人里丟了一對小夫妻。後來,發現坂田榮男橫屍在山溝,腦袋稀爛;順美枝子一絲不掛,蜷缩在一間庫房里哆嗦,八九個礦工聲稱他們“靠”過她。
戰區副司令長官聽說此事,急派一隊兵來把剩下的日本人運走,礦工們趕到半道上截車。政府的丘八們在車頭架起機關槍,槍口對準眾人的腦袋。焦營長喝道:家有家規,國有國法,這些日本人該殺該剮自有政府處置,關你們這些煤黑子屁事!再擋道,老子篤定不客氣了!說罷,啪啪兩響鎮頭槍,眾人傻了眼。焦營長後來笑納順美枝子做了二房,把大房氣崩後扶了正,到了文化大革命,雙雙被紅衛兵小將用寬皮帶在院子里活活抽死。
當年被焦營長救出來的有一個名叫中村森永的工程師,四十年後成了天日株式會社的會長,此公乃技術界、經濟界的知名人士,曾不止一次說過,二峰山煤礦儲量極豐,煤質極佳,世上少有。公元一九八七年夏,中村森永率一訪華代表團故地重遊,登上二峰山感慨系之,當即索宣紙徽墨湖筆端硯作漢詩一首:
扶桑盡人傑
中華地靈秀
日中若攜手
前程豈可度
中村森永的共榮思想,味道還和四十年前一樣餿。
2
袁舜典做官三十年,尚未品足礦長滋味,已屆六十,退休降至,他終日惶惶,尋思抓緊時間再干件大事。前年,他打了份報告到礦務局,要求局裡批準二峰山礦引進一套國外先進採掘機組,報告保证,該機組引進後,完成產值翻兩番的計劃毫無問題。
火城礦務局那時也幹勁十足,上下不謀而合,很快拍板定案。礦務局批准二峰山礦向銀行貸款二百八十萬美元,局裡出面與省外貿公司聯繫,要求該公司承辦進口機組之事,該公司認為義不容辭,拍胸脯應承了。
選購誰家的機組?自然又有眾人之間的一番熱烈爭論。美蘇德法波捷奧,這些國家的機組都不是吃素的,議了半個月沒有定向。外貿公司江麥總經理出國回來聽說了此事,不耐煩地說,怎麼偏偏沒有想到日本?日本人的技術全球數一流,貨價也便宜,更何況和咱們國家的外交關係空前地好,不選日本貨,你們還選誰的?江總這麼一說,大伙兒都拍腦門兒,對呀!怎麼就把日本給忘了呢?於是,趕緊發電傳,組團赴日考察,談判簽約,付款提貨,忙了整八個月。
把機組運到礦上拆箱組裝,大伙使出吃奶的勁兒也裝不起來,礦總工程師曾煒費了兩天時間對圖核對,這才發現是少了二百二十二個部件,整整一個集裝箱,竟不知為何沒有運來。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栽了跟頭,二峰山煤礦喝西北風去!二百八十萬美元的債,每天光是利息有多少?袁舜典頭嗡一聲就大了,臨退休了還干出這麼一樁丢人現眼事,真正倒了八輩子的霉!
袁急與曾相商。曾兩眼在鏡片後面一轉,說,東西是礦務局通過外貿給我們弄來的,有了問題,應當立即向局裡彙報。袁一聽,除此之外也無他法,遂乘吉普車與曾一道疾奔礦務局辦公大樓,三十里路二十分鐘就到,進樓找老局長鄭武。不料,鄭局長去英法兩國考察,胃粘膜被油燜大蝦和比特野牛牌雞尾酒折騰壞了,一下飛機就住進了人民醫院。老局長一倒下,機關大樓里立刻亂了套。上班時間,串門聊天下棋購物喝茶侃山調情打鬧,幹什麼的都有。袁曾轉了半天才在五樓一間小辦公室里找到副局長白瑞林,白副局長有高級工程師職稱,又是中共黨員,文武雙全,去年秋天已被內定為老局長的接班人了。
白副局長平靜地聽完袁舜典的陳述。問題的確非常嚴重!他堅決地說道,一定要儘快解決!他扭頭向門外看了一眼,扭回頭說,可是,這件大事一直是鄭局長親自抓的,涉及國際間的事情,金額又這麼大,處理方法自然要格外講究了,你們說是不是?
是啊。袁舜典傻瓜似地應了一聲。
我看這樣吧,你們過些天再來找鄭局長彙報。我呢,也抽時間和他說說這件事。
鄭局長在三百里外,等他到什麽時候?
有什麽辦法呢?白瑞林瞪大眼睛,放出百份之九十八的眼白來,你急也沒有用呀,老局長正在病床上輸液,你總不能拔掉針頭揪他起來工作吧?
這話充滿了同志之愛,老袁反駁不得。袁曾二人只得回到礦上,吩咐人用油氈把組裝了半截的機組包好,專門派了六個身強力壯的保衛科幹事輪流值班,防止機組上亮晶晶的銅部件飛到廢品收購站。
3
時過一個月,鄭武局長的胃出血才見好,垂垂老矣,激流勇退,老局長再未開動腦筋縮小自己的年齡,痛痛快快辦了離休手續,經過一次洋溢著惜別之情、花銷還不算過侈的告別宴會,收受了一份榮譽證書,便悄然回到西二梁子幹部宿舍區,從此很少見他再露面了。
白瑞林被扶了正,第一天上任就有效地結束了局辦公樓里的放羊局面。第二天召開全局副礦長以上幹部會議,先說了一通施政措施,接著一分為二談到眼下存在的諸多問題,當場點了二峰山礦的名。聽說二峰山引進的那套外國機組還在倉庫里睡大覺,機器下面都長出草來了,貸款利息支出五位數,怎麼死活沒有人為這件事著急呢?難道花了二百八十萬美元買了這堆廢鐵,就是讓它占倉庫嗎?
袁舜典聽到這里,心頭火騰一下就躥上來,站起來說道,誰說沒人操心?我找你們當頭兒的不下十次了,每一次都是說…….
突然,他的後腿肚子挨了皮鞋尖猛烈一擊,回頭一看是曾煒,這傢伙正把那張嘴聳成一個屁眼狀往外噓氣——據說有知識的分子,都是用這種方式制止別人說話的。
老袁剛停了放炮,局黨委委員、局辦主任曹天銀就說,依我說吧,局長和袁礦長根本用不著誰說誰,真正的問題出在外貿公司身上,進口設備的權力一直在他們手心里捏著,他們塞給你一根棒槌,你也得當針認!就說出國考察吧,我聽老局長說過,回回都是他們的人帶隊,一路上指手畫腳,連我們的人吃什麽,喝什麽,也得由他們管。和外國人談起判來,他們的人可以胡扯八道,就是說得沒頭沒腦,我們的人也只能像木頭橛子似地坐著聽。副談嚒!哪有你隨便開口的權力?外事紀律嚒,壓死人!如今機組出了問題,我看沒什麽好議論的,找外貿公司!
真正是一語點破霧千重,幹部們立刻把槍口對準外貿公司一齊開火,歷數其罪,把個外貿公司批得不成個東西了。
曹天銀主任斷言,即便找到外貿公司頭上也不會有多大希望。曹主任這兩年一直在下死力,想把自己當戶籍民警的女兒調進外貿公司,但一直沒有如願。她說她對外貿公司的那幫黑心腸看得相當透徹。
儘管如此,礦務局還是正式致函外貿公司,希望他們“積極解決這一嚴重問題,為盼”。
4
半個月後,外貿公司用外交禮節十足的詞兒函複火城礦務局,勸礦務局“以完全值得信任的態度在貴局內部尋找丟失部件的原因”,在外貿公司看來,港口驗貨毫無問題,問題只能出在礦務局這方。
礦務局本來就很脆弱的感情遭到這一擊,變成怨恨,礦務局辦公會議做出的反應是如此強烈,不再與外貿公司磨牙,而是徑直向高層領導提出要求,擴大自主權,給礦務局權力,直接和外商談判。
消息傳到外貿公司,江總臉上的肉抽了三抽,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他們懂什麽外貿?屎!
公司李副經理嚴正指出,無非是企圖長期掌握出國機會罷了,這幫土佬!
龍爭虎鬥八個半月,不意還是礦務局贏了。批文下來那天,曹天銀臉上放光,宛如十八歲少女的氣色。正是四月天,夜來香開得正濃,局長辦公會議連夜作出決定:
1、由二峰山礦總工程師曾煒擔任中方談判小組組長,領銜與日方洽談機組部件事,速求解決。
2、礦務局白瑞林局長親率一個考察小組赴法英德諸國實地考察,為下一步引進先進設備和學習外國先進管理經驗做好基礎工作。
外貿公司接到上級部門通知,要他們派一名得力的業務幹部協助礦務局對日談判,幾位經理一合計,認為把陸燕派去較妥。
這時,春風吹動,機組下面的草正蓬勃地長起了第二茬,貸款利息支出上升到六位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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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鳥一雄就任吉野公司海外貿易部部長的第一件公差是來中國處理K型機組的問題。
吉野公司在對華貿易過程中有過黃金時期,那是在一九八二至一九八六年間,巨輪穿過瀨戶內海和東海,不停地把貨物運到中國,急急忙忙啟程,急急忙忙卸貨,又急急忙忙開回日本裝船。那時候的吉野公司,嘿,簡直天天都像過節,職員們個個滿面春光,小姐們也格外漂亮了。
白鳥一雄那時正在歐洲市場上苦戰,他羡慕過到中國做生意的同事。不過,他并不佩服他們—–謀事雖然在人,成事卻在天。中國這一大塊市場猶如處女地,正在笑迎郎君來開墾,即便是一頭智商只有十二的蠢豬,到了中國也能把推銷搞得像下冰雹。
殊不知,黃金時期很快就變成生鐵時代了。中國大爺們何時能再次敞開金庫與日本人熱戀?就連被人稱作財界辨財天神的蒼田董事長也說不準了。這半年來,從常駐中國的山上博那兒不但沒有雪片似地合同書飛來,倒有不少要求減價啦、暫緩發貨啦、中止合同啦這類倒楣聲音作響,叫公司里上上下下心如油煎一般!公司主管連續三次召開對策研討會,在第三次會議上,白鳥一雄提議撤換中國駐在員,派鬼冢次郎代替山上博。白鳥一雄的理由是,年輕的鬼冢這幾年在法國幹得不錯,每年都能推銷出去一億美元的貨物,而年紀已四十八歲的山上博這兩年卻業績平平,不應再委他以重任了。
但是,老資格的常務取締役橋本卻反對用鬼冢代替山上博。他說,山上博有過輝煌的業績。以前,他是公司最受人矚目的駐在員之一,諸位不應忘記他當年在中國創造的推銷奇跡。目前對華出口萎縮,多半原因並非山上博工作不力,而是中國外匯匱乏,銀根抽緊,經濟已滑入低谷所致,此時改派駐在員,不但扭轉不了局面,反而會有丟掉老關係的危險,山上博在情感上也會受挫。而且,鬼冢的漢語遠不如山上,很難相信他能在短時期內與中國人打成一片……,橋本這樣一說,不少人隨聲附和,身為下級的白鳥一雄只好閉了嘴巴。
三十六歲的白鳥一雄身體健壯,行動敏捷,走路彈性如鯊魚,九年前畢業於東大,初進公司時當過櫃檯售貨員,提著皮包到客戶家中推銷過商品,參加過課長主持的銷售規劃研討會,擔任過駐在員,巴黎、法蘭克福、阿姆斯特丹、都靈。按照日本企業不成文的規定,名牌大學畢業生供職十年後才能升任課長;再六年,部長;再九年,經理;不少人就是這樣熬出頭的。白鳥一雄例外,提前八年就坐上公司海外貿易部部長的交椅。橋本常務對他的公開評價是:學識豐富,勇於冒險,堅韌不拔,個人奮鬥意識異常強烈,熱衷於往上爬,手腕靈活多變,崇尚功利主義原則,善於撒謊,對人寡情薄義。橋本並且說過,不管此人有多少令人憎惡之處,對吉野公司來說,白鳥這樣的人,不但少見,而且是極其需要的。
此刻,湛藍的天空與湛藍的海洋融為一體。白鳥一雄把舌尖輕輕抵在上齒齦後面,緊抿著嘴唇,表情冷峻地望著掠過舷窗的白雲,琢磨著怎樣與中國人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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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榻的賓館是一家已經開張兩年的中外合資企業。昌市近年來興建了十幾座豪華的高級賓館,一家比一家冒尖。前幾天的報紙上有一則消息,說是大部份賓館正為如何招徠顧客發愁,全市十幾座大賓館的客房使用率平均只有百份之三十三點四九,差不多都幹著賠本買賣。雖然有幾家用巧妙手法提高了房價,有幾家還在內部開設了規模不小的商場,但是賠本局面仍未扭轉,不但政協委員在會上攻擊市當局毫無根據地亂用資金,就連來住店的老外們也開始嘟嘟囔囔地抗議這些賓館宰豬了。
在這種情況下,邃密深思賓館能把買賣連續兩年搞得如火如荼,可謂相當了不起。老闆是位香港人,平時并不在昌市住,而是忽而北京,忽而杭州,忽而香港,忽而紐約,忽而布宜諾斯艾利斯,穿著皮爾卡丹設計的昂貴服裝,嘴上叼著古巴女王草,從容不迫地編織著自己的蛛網,這張網能把客人們向蒼蠅蚊子似地擒住,聯字號賓館使他們不論走到哪裡,都在往他的錢袋里扔錢。
除了延攬客人的無數鬼點子,邃密深思賓館的雞血紅大理石外牆也身手不凡地吸引著過往客人。在門外,你就可以看到牆內的大花園不乏勝景;走進門來,迎面瓷壁畫翻江倒海,哥倫布的三桅大帆船剛剛靠岸;巨大的枝型水晶吊燈和水晶壁燈是美國佬奢侈享受的產物;三百美元一個的堆釉煙灰缸來自英國皇家道爾頓瓷廠;大廳地毯產自伊朗與土耳其交界處的一個小村莊;木質傢具體現十三世紀的歐洲風尚,系挪威木匠的手藝;寬闊的中空鋼化玻璃從樓頂一直垂到地面;電子感應門閃爍著幽蘭的微光,門口永遠站著兩位身材高大,雄赳赳氣昂昂的門童,在你足上臺階距他們兩米三十公分時,其中一位準會說:您好!
陸燕對這一切已經熟悉到了漠然的程度,她徑直走到總服務台前,向坐在裏面的一位小姐打了個招呼。那位小姐立刻按動鍵盤,電腦顯示房號。陸燕拿到房門電子卡,向小姐點頭微笑了一下,轉身朝電梯間走去。
在1606房間,她休息了幾分鐘,給曾煒掛了個電話,通知他,房間已經預備好了,明天下午四點之前務必前來。如果一切順利,後天早晨八點鐘即可與日本人談判。談判之前,一定要交換一下意見。曾煒同意。陸燕放下電話,把提包鎖進床頭櫃里,想起應該給公司掛個電話,這是江總經理吩咐過的。過了一分鐘,她聽到江總騷騷的語調,問她累不累呀?她說,喂,到底有什麽事兒呀?請快些講吧。弄得江總只好恢復正處級幹部的口吻,嚴肅地告訴她,還是那句老話,不陷進去,如果擅作主張給公司造成被動,那麼….
陸燕掛了話筒,仰面躺到床上,望著天花板。她覺得喉嚨里長了一只蒼蠅,蒼蠅生出的蛆正在胃里蠕動,天花板上有兩片尿漬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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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曾煒揚著下巴走路,袁舜典心裡彆扭。後來,隔了三丈遠打量曾煒,才發現他的昂頭原因是背駝,羅鍋著腰,他就必須翹起下巴走路。老袁這樣一想,心裡稍微舒坦了一些,他最見不得小人得志。
誰都知道——連那些一到發工資的日子就來單身礦工宿舍樓里轉悠的鄉下浪蕩女人們都知道——–礦長是一礦之主,是礦總工程師的頂頭上司。礦總工程師不管派頭有多大,戴多厚的眼鏡片,也必須服從礦長的領導,這是組織原則,是幹部管理條例明文規定死的,絕不能顛倒的。可是現在偏偏倒了個兒,在談判小組里,主談是礦總工程師,副談卻是礦長,牝雞司晨,這世道真真是他媽的臭了。
當初定的時候,白瑞林說曾煒做主談最合適:一、他懂外語;二、他有技術專長;三、他懂機械製造;四、他年輕,思路敏捷;五、…….聽聽白局長這一大堆理由多扎人啊,老袁當時就準備說,我連那個副談也不想當,曾總工程師既然萬能,那就能者多勞算咧。沒等他開口,白瑞林又說上了:老袁雖然是副談,肩上卻挑著比主談更重的擔子,不但要輔佐曾煒同志談判,更重要的是在政策方面為曾煒同志掌好舵,使他有一個堅強的後盾。因此,談判的成敗,實際上系乎袁礦長一身。聽聽,把你踩到腳下揉,還要給你戴一頂高帽子,這種花言巧語只有知識分子才說得出。
老袁不想買白局長的帳:嗨,掌啥的舵呢?我坐在船艙下面,連舵把子都摸不到,還說什麽掌舵的話呢?
白瑞林一笑:袁礦長,你不掌舵,難道讓曾總獨撐?當初這船是你開起來的,總得有始有終嘛。
一句話,又把老袁摁下去了。
與老袁的憤懣消極相反,曾煒正似一匹聽到號角的戰馬,蹽蹄揚尾,五十六歲,熬了大半生,頭一回手握這麼大的權力,今日能獨擋一面決定二峰山礦的命運,天降大任於斯人也。他認為,這一場談判下來,機組就會轟隆隆下井。機組下井之日,便是我曾煒立下汗馬功勞之時。
曾煒拿足了鈔票,到最繁華的解放大樓選購行頭。三百二十元買了一套純毛啥味呢西裝,一百七十九元一雙精製牛皮鞋,六十二元一條真正水牛皮帶,三十元一條絲綢領帶,六十六元一打府綢男手帕。本來不吸煙,為了保持鎮靜,買了一條希爾頓香煙,一只打火機。想到自己不曾擁有過一只像樣的公文包,便毫不猶豫甩出一百三十五元整。
回到家,母獅子叉著腰堵在門口,手指杵著他的鼻子問道:你真無法無天了,老娘腰上系著的大櫃鑰匙,可是你隨便解的?
曾煒陪著笑臉解釋爲何必須買行頭,解釋這場國際談判的重要性,說了許多。
退回去!退回去!母獅子命令道。
曾煒氣惱地把買來的東西扔到床上,提起暖壺為自己倒了一杯壓氣的開水。
遙遠的當年,在二峰山煤礦有過一個小故事。剛從大學畢業分配到礦上的小技術員曾煒弄大了礦子弟中學高二班一個女生的肚子。女生的父親,一位挖了二十五年煤的老工人,發現後雷霆震怒,率四個兒子半夜沖進集體宿舍,將正在解乏做夢的小技術員拎起來,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頓毒打,接著逼問他怎麼辦,是“公了”還是“私了”?“公了”就是一條繩子綁成粽子,交到礦保衛科發落;“私了”就是明媒正娶,一輩子不能在老婆面前說半個不字。
故事的結尾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母獅子見曾煒抗命,撲上來搶那包東西,聲稱親自去退貨。曾煒死抱住不放。母獅子撓蹭他的胳肢窩,曾煒堅不鬆手。母獅子技窮,只好撩開馬面魚般的手掌在丈夫臉上搧了一下,立刻抽出五道火辣辣的紅印。曾煒忍無可忍,周身血脈堵塞,臉色青紫,氣攻心室,將三十一年積攢的怨恨凝聚在右拳上,只一記右勾拳,便打得那婆子飛起來,直栽到沙發上去了。
然後,他收拾起東西直奔邃密深思賓館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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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得閃閃發亮的地中海,四周是熱帶花園,秋海棠和茉莉花盛開,看上去像天堂一樣。
站在這幅藝術照跟前,山上博回味自己前半生的滋味。這幅照片是他三十一歲在意大利拍攝的,曾向日本《周遊世界》雜誌投稿,刊登在封面,還獲得藝術攝影獎。用那筆錢,他為靜子買了一條英國呢裙,帶她登上富士山玩了一趟。呢裙和雜誌至今存在家里,靜子有時用來向好友憶述當年好光景。這幅照片,山上博喜歡帶在身邊。
一直做商人的山上博有詩人氣質,厭惡無休止的商務,對金錢似乎不大感興趣。平時吟詩作畫,書道佛皆通。邀友飲酒時,兩杯清酒下肚,就要掌擊雙腳,引吭高歌。酒友們鼻哼附和,不失時機地猛勁吃喝,直到狂風掃落葉,把他家飯菜吃光。為了維持家計,靜子已經用冷臉把他的酒友趕走百份之九十了。
沒有上過名牌大學,漢語和英語卻出奇地熟練;不求做官,不求發財,待人慷慨友好……瘦小的山上博在吉野公司有曠達之士的美名。在帝國即貿易,貿易即戰爭,戰爭即人生的時代,商界中的曠達之士可謂鳳毛麟角。
五年前,時任公司海外貿易部部長的橋本之所以把山上博派到中國常駐,有兩層意思,一是因才施用,二是照顧他發迹。睿智的僑本料到山上博到中國定能有所作為,而公司對業績卓著的職員從來不吝犒賞。
山上博果然幹得出色,用一句話來說,每天都能讓老闆聽到金元應聲落網的妙音。連山上博自己都為自己的順利吃驚不已:中國人就像患了購買瘋,一看到日貨就兩目放光。
連續三年,每年都能從公司得到八千萬日元的推銷獎賞。錢多了,山上便在淺草區建起私舍來。房子剛打了地基,舍名已定慕陶齋。慕陶者,仰慕陶淵明之意也。只是那慕陶齋處於層鱗櫛比的高樓大廈包圍中,推窗無法“悠然見南山”,反而“淒然覺吾矮”。
酷愛漢文化的山上博想在昌市買一套別墅,以期老朽後到此安居。一打聽,原來昌市新建的別墅只賣給回國定居的華僑,不賣給外國人,山上不免嗟歎,乃作俳句一首:
秋風小葉
百年只能原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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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燕從床上爬起來,掏出手帕擦擦發澀的雙眼,走進盥漱室,對著鏡子點唇膏涂胭脂。她知道自己的臉洗過後是黃里透青的,不得不這樣涂來涂去,目的是讓客戶覺得中國的外貿商人健康愉快,個個生活得像王子公主那樣快活。打開手包檢點裏面的外匯兌換券,心想足夠了。下了樓,在門口叫了一輛的士去機場。干這種工作已經有十三年,初時覺得新鮮,久之覺得膩歪——-接機——-安排住宿——-談判——陪同遊覽——-購物——-宴會——-送機——永遠是這麼一套程序,你就是那一套程序紙帶上的其中一孔。還有一件叫人心裡膩歪,卻又不好辦的事,握手。就算對方與中國人頂頂友好,誰能保證他們手上沒有可怕的病菌呢?老舒到科特迪瓦一趟,回來後天天發燒,跑遍京城所有的大醫院,至今不知患了什麽病。
傍晚,外貿公司江麥總經理,王鵬副經理,李兆龍副經理,劉先成副經理,陳東平科長,楊達海主任,吳小平科長,常鶴鳴科長,加上陸燕共九人在海鮮明珠大酒樓設宴為白鳥一雄接風。江總經理祝酒辭曰:各位,請允許我提議為白鳥一雄先生的光臨乾杯!又曰:吉野公司是我們的老朋友了,凡是吉野公司的人到昌市來,我一律敬為上賓,此次白鳥先生來,更讓人興奮。大家再為白鳥先生的光臨乾杯!
白鳥一雄致辭曰:承蒙諸位關照,感激不盡。我此行來華目的只有一個,即為推進中國四化的進程,幫助中國富強。借花獻佛,請允許我敬江總經理一杯,各位先生愉快,云云。掌聲鵲起,雙方頻頻舉杯。見面熟本來就是商人們的看家本領,借酒升溫,幾巡後就親如兄弟了。
淡話扯過,切入正題。一客紅燒熊掌頃刻精光,魚翅上來也飛不了多久便盡入眾人腹中,諸君都是席上老手,滑溜溜的梅花參只須筷子尖輕輕一碰,狗日的絕難再逃。吃中間聊些閒話,白鳥一雄講了一個從法國聽來的戴高樂總統的小笑話,把大家逗得前仰後合。江總經理也講了一個和尚吃肉的故事,眾人同樣前仰後合,吳科長還故意大叫笑得肚子疼死嘍!只有陸燕笑不起來,耳朵早已磨出了老繭。
商界請客乃家常便飯。不過,各國商人請客皆有章法。德人喜歡先談後請,生意做不成,佳餚便成泡影;英佬喜歡先請後談,不論成敗,一律秋後算帳;法國紳士在飯桌上從來不談商事,以格調高雅吊人胃口;山姆大叔則風格迥異,專在席間討價還價,弄得酒味索然;中國同志呢?面前這些可愛的中國同志們,既沒有先談後請,也沒有先請後談,宴會散後就沒見他們露面。到了第二天早上,白鳥一雄才知道與他對談的並非外貿公司的經理和科長,而是一名叫曾煒的煤礦總工程師,此人還有一個助手叫袁舜典,是個礦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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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江麥經理咬斷第一只梅花參的那一瞬間,在二峰山煤礦四號礦井的入口處有一個電鈕接通了電源,升降機搖晃著向下墜去,獅籠似地升降機里擠著一位名叫劉元的男子,四十來歲,白胖,頭髮油光,雖然裝束與礦工并無二致,卻能讓人一眼就分辨出此人絕非一個煤黑子之輩。
你只要讀過《神人》這部長篇小說,你就不難知道它的作者是誰。劉元在這部洋洋灑灑五十萬言的長篇巨著中塑造了一位呼風喚雨的縣委書記,這位縣委書記不但在政治上是個救民於水火的包青天式偉大人物,在愛情生活方面也是個行家里手,他略施小計就使兩個美麗絕倫的年輕女人同時傾倒,更妙之處在於:他處理與她們之間的關係時就像處理各派政治力量之間的關係那般熨貼——-既將風流占盡,卻不曾被醋淹死。
作家劉元聲名大噪後感到需要補充一下生活,除了不斷向崇拜他的女青年們輸出些感情,還需要到社會的最底層去,親身體驗一下勞動人民的疾苦。他甚至到過一所專門關押刑事犯的監獄,偽裝成犯人進入囚室,試圖窺得犯人們的秘密。但不幸的是,他在那里很快被一個文學愛好者認了出來,這位文學愛好者強姦過一位少婦,而那位被強姦的少婦恰好也與劉元有過幾夜無限風情。
劉元只好到煤礦來,在他看來,那些每天鑽入地下八九百米深處,用生命換取挖煤工資的煤黑子們也許比囚犯更有了解價值。
於是他來了。礦黨委書記指示宣傳科長照顧他的一切,除了每天補助他八元伙食費,還發給一條雲烟。黨委書記殷切地希望作家把二峰山煤礦的名聲傳播出去。
緊挨著採掘班班長袁四清站著,感受著往地層深處墜下的輕微眩暈,劉元想到一個問題:升降機是用鋼絲繩吊著的嗎?
袁四清嗯了一聲。
斷過沒有?
斷過。
摔死人了嗎?
死了。
全摔死了?
全死了。
沒一個活著?
沒一個。
四周有一道道光跡從烏黑的豎井壁上劃過去,獅籠下降的速度挺快,他忽然感到失去了鋼絲繩牽引,一個巷道口飛快閃過去了,有一個飛快閃過去了,他想,這下完了,二十多人就像伽利略的鐵球一齊垂直下落,一直落到最下面,摔成一張張肉餅。
他冒出一頭冷汗。
這時,有個礦工慢吞吞地說,我琢磨好久了,能在豎井里辦一場跳傘比賽多好,奧運會新項目。你們說,行不行?
想得挺好,可是怎麼裁判呢?黑咕隆咚甚也看毬不見,裁判該站在哪裡?有人問。
裁判就站在井底,誰下落的最快,判誰當冠軍。先前那个礦工慢吞吞地說。
別扯淡了,智勇備。袁四清說。
另一個礦工說,我也有個想法,這井如果直挖下去不拐彎,挖到地球那頭,會不會是美國?會不會從白宮下面挖出去?
還是那個智勇備慢吞吞地說,我根據地球儀測量過,咱這井是直對著阿根廷的,絕不是美國。再說,你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實現,地球不可能讓你挖通。挖到更深的地方,大水就出來了;再挖,石油就出來了;還挖,岩漿就出來了;到那時礦井也他媽的給毀了。作家,你說對不對?
劉元說,對。他注意到智勇備這傢伙有點腦子。
升降機穿過了七層巷道,在第八層巷道口上停住,礦工們紛紛擰亮頭燈,照得一片雪亮。袁四清率众打開鐵門走出籠子,鐵門晃蕩著,把一群獅子放走了。
寬敞明亮的窗戶上爬滿常春藤,稿紙鋪在綠呢桌上,清茶靜置在旁,香煙裊裊,美女搭肩,紗帳遮陽的地方,已經遠在另一個世界。
11
下了一場小雨的夜,空氣里滿是負離子氣味。波音767客機滑在跑道上,忽然輕輕躍起,氣流嘶嘶作響,白瑞林一行升上天空,透過舷窗觀賞萬家燈火,閃閃爍爍,幾分鐘後脫出視野。
曹天銀坐在白瑞林背後,興奮得真想抱住局長親幾口。
飛機到卡拉奇降落加油,接著再向西飛,到巴黎時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
法國斯隆公司副總裁皮埃爾在機場迎接中國客人,皮埃爾身材高大,風度接近尼克松,手掌又大又厚又軟,毛茸茸的,曹天銀覺得她在和一只大狗熊握手。
寒暄簡短溫馨,有個華僑擔任皮埃爾的譯員,總是鬼頭鬼腦地在皮埃爾耳畔嘀咕,好像離了他,法國人要被綁架。白瑞林帶的譯員是陳天宇工程師,人有些呆,因為是市委魏書記的二女婿,不好意思推辭,就和行李一起帶來了。考察團另一個成員是火城礦務局總工程師杜韜,此公早年在法留學,口語文字皆通,這回卻裝聾作啞,忍心看著陳天宇結結巴巴地受罪。
到了轎車跟前,四個人要往一輛車里鉆,被華僑攔住了,他請諸位每人乘一輛專車,說這是斯隆公司對貴賓最高規格的迎接方式,這一招弄得大家心里熱乎乎的。五輛雪鐵龍怒吼著開上了公路,其氣魄之大,儼然國家元首駕到,令曹天銀主任更加飄飄然。
女兒呀。她想,別看媽就會說句古德卯寧,媽可比你強。你上過三年中專也調不進外貿公司,媽只會說句古德卯寧就能出國,媽這輩子沒有白活。媽的竅門就在於把頭兒侍弄得熨熨貼貼,讓他對你有一百個好感,一旦有了肥肉,他就忘不了給你吃。
車隊穿過巴黎東區,把客人們送到聖日耳曼德帕廣場旁邊的五月鮮花大飯店門口。皮埃爾在門口向先生女士們道別,請客人們輕輕鬆松地休息一天。這一回握手,曹女士覺得皮埃爾這小子勁兒蠻狠的。
進了臥室,曹天銀以為自己住進了法國皇后當年香睡過的地方,僅這一張豪華至極的大床就叫人看得發傻,床墊有他娘的一米來厚。曹主任伸出雙臂,以大樹倒地的姿勢向床墊按去,差一點杵將進去拔將不出來,驚出兩腋窩臭汗才掙扎得起。看看無人窺私,這才放寬了心,悄悄鎖上門,貓兒似地在幾個房間里巡視,嘴裡不停地咂咂。轉進盥漱間,看到一個金屬架子上放著一個色澤鮮豔的物件,以為是牙膏,打開蓋子嗅了嗅,又覺得不像,狐疑再三不敢啟用,只好放回原處。
轉累了,回到床邊,故意直挺挺地往上一摔,一百四十四斤直沉到海底。忽又想到西方文明習慣是睡前必沖一澡。打挺起來,到盥漱室大洗一通,歡喜暢快,馬兒鼻子直撲呼嚕,直搓得皮肉綻紅才爬出人造瑪瑙浴缸。門口有面大鏡子,照了又照,一堆四十八歲的老肉皮堆在眼前,甚感生不逢時。
於是又想起寶貝女兒,遂寄希望於女兒,如果女兒也能像那些電影明星們一樣尋到洋老公,當媽的是直系親屬,不就能名正言順地到這仙境里享福嗎?
12
初來貴國,印象頗好,在街上看到那麼多日本產汽車,真令人感動,足見貴國人士對我國產品是多麼信賴!
白鳥一雄滿臉堆笑,與曾煒、袁舜典握手之後說了這番話,年輕的白鳥一雄面色紅潤,氣色與兩個黃皮蠟水的中國人形成鮮明對比。
曾煒第一眼看到白鳥一雄,就認為此人絕非等閒之輩,須慎重提防才是。此刻聽他張口大談什麽滿街跑的日本汽車,心里怪不舒服,汽車跟採掘機組有啥關係?
陸燕請大家就座。談判間中央擺著一張長桌,桌面是茶色鋼化玻璃,上面擺了幾件杯碟,桌兩側是高背靠椅,雙方面對面坐下來。
陸燕先用日語開場白:白鳥一雄先生,山上博先生,貴公司這次來談之前已經擬出解決方案了吧?曾煒先生和袁舜典先生都是二峰山煤礦的領導人,他們有足夠的權力與您二位達成一致。
白鳥一雄:謝謝陸燕小姐的安排,今天能和曾先生、袁先生認識,本人甚感榮幸。機組部件的問題,在本人看來不是難克的關隘。山上博先生承辦過供貨,此事先請他談吧。
山上博用漢語說:我和曾先生、袁先生也是初次見面,請予關照。陸燕小姐是熟人了,今天相遇格外高興。部件問題已與外貿公司商討過多次,未達成一致。說實話,敝公司早已擬出了解決方案。不過,在這個難得的機會里,我們還是希望先聽到各位先生的要求。如果不這樣做,就把敝公司的方案拿出來,未免讓人覺得強加於人了。
曾煒:既然是這樣,請原諒我不客氣地說了。外貿公司與貴公司談判了很久,沒有達成一致,逼得我們這些挖煤的只好親自出場。事情已經拖得太久了,我希望貴公司在六月一日前補足所缺的部件。
山上:可以。
曾煒:這麼說,我們現在就能簽訂協議,把這個日子定下來,對吧?
山上:是的,不僅要確定日期,還要確定價格。
曾煒:價格?這不是新交易,貴公司難道不可以急人所難,免費提供嗎?
山上:實在對不起,不付款的交易,敝公司還不曾做過呢。
曾煒:非得要我們再付一次嗎?
山上:是的。
曾煒:可是,這兩年來,我們的損失已經太大了,再加碼實在吃不消。
山上:免費贈送,敝公司也會蝕本啊。
曾煒:如果您能從長遠的合作角度考慮就好了。
山上:您的意思是我們之間還會有新的交易,是嗎?
曾煒:是這樣。
山上:太感謝您了!曾先生,如果確實有新的機組交易,事情就好辦多了。您可以再訂購兩套K型機組嗎?
曾煒:什麽意思?
山上:再訂購兩套K型機組,現在所需的那些部件就可以免費贈送了。
曾煒:一下子再買兩套,我們從哪兒找這麼多錢啊。
山上:我想提醒您,當初出售機組時,敝公司在價格上做過很大讓步,很難設想一個一再犧牲自身利益的公司會生存下去。
曾煒:您只顧講利益了,那麼責任呢?莫名其妙少了整整一個貨櫃的部件,難道貴公司不應當承擔責任嗎?
山上:很高興與您討論這個問題。您一定知道,K型機組是以FOB價成交的,合同規定在卸貨港驗貨,貴國的商檢機關依據出具了合格證書,港口在卸貨時也核對過貨物數量,并未向船方提交短卸報告書。還有,這是遠洋運輸公司的貨船在裝貨之後由大副簽字的驗貨運單,請您再次把這些完整的紀錄看看吧。
曾煒的鼻子里噴出火辣辣的熱氣,身體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搖晃起來。看到山上博一份接一份遞到面前的驗貨單之類,曾煒有些慌了。陸燕告訴過他,日本人憑著這些原始單據就可以穩操勝券,不論是外貿公司還是二峰山煤礦,誰出面談判結果都是一樣的。
開談不到二十分鐘,自己當初那種“力爭不花錢也能談成事”的想法便像肥皂泡似地破滅了。
13
急切里他在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辦。佛朗西斯科.培根曰:與人謀事,則需知其習性,以引導之;明其目的,以勸誘之;諳其弱點,以威嚇之;察其優勢,以鉗制之;與奸猾之人謀事,唯一刻不忘其所圖,方能知其言。說話宜少,且須出其最不當意之際。與一切艱難談判之中,不可存一蹴而就之想,惟徐徐圖之,以待瓜熟蒂落…….
培根的警句連日來熟讀,揣度再三,還做過假想演習,不幸的是打架忘了拳,句子是能熟背的,但不知該怎麼用,什麽叫“出其最不當意之際”的話?
卻有這麼一點,曾煒是有主意的,那就是不能把話頭牽扯到部件價格上去,因為那樣一來,談判就只能在對方圈定的框框里打轉了,二峰山煤礦再不能大出血了。
談判出現了冷場。
最先耐不住的是老袁,他摸出一支香煙想點燃,打火機卻沒帶來。他看了看曾煒,曾煒的眼睛茫然盯著茶杯,沒有理會他的意思。老袁把香煙插回煙盒,清了清嗓子:我說一句吧!不管是誰的責任,最最要緊的是讓機組能開動起來,機組開不起來,談什麽也是白搭!
陸燕把他的話翻譯給白鳥一雄。其實,這話是說給曾煒聽的。
靜觀良久的白鳥一雄立刻接上袁舜典的話茬:袁先生說得很對,讓機組開動起來才是硬道理!山上先生,我們別使袁先生和曾先生失望,早點把我們的解決方案拿出來吧。我敢肯定,曾先生一定會對我們的方案感興趣。
山上博立刻從皮包里取出一本裝訂精美的冊子,躬身呈給曾煒:曾先生,部件的價格和交付條件都在這里,請您看看吧。
曾煒不得不接過來。袁舜典探頭看了一眼,部件的名稱都是英文,後面一串阿拉伯數字。曾煒的目光從紙面上急速滑過,奔向最后一個數字。當他弄清了總金額是多少時,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差不多直盯著這個數字有一分鐘,抬起頭看白鳥的臉,對方正神情自若地靜候蒼蠅羅網。他沒有想到,面前這兩位彬彬有禮,笑容可掬的先生,心腸比預想的黑得多。
曾煒建議,第一次談判到此為止。
14
晚上八點,白鳥一雄邀山上博到環球俱樂部小坐。山上博推辭不過,只好從命,換了一件衣服出來。
環球俱樂部是邃密深思賓館的游娛場,建築物掩映在夾竹桃和木槿叢中,夜間花香濃郁。兩人在舞池左側揀了座,侍者過來招待,白鳥一雄摸了她的嫩手一下。女孩笑笑。每人要了一瓶嶗山礦泉水慢飲。演奏臺上有個濃妝豔抹的女歌手正扭著臀部唱歌,是一首老掉牙的日本抒情歌曲:
昔日高樓明月夜
盛宴在華堂
杯影人影相交錯
美酒泛流光…….
她先用漢語唱,又用日語唱,在山上博聽來,沒有一種唱法是道地的,她的舌頭太短,而且患有嚴重的副鼻竇炎。
女孩又轉過來問他們有何吩咐,白鳥再次摸了她的嫩手,女孩微笑著,推開他那條慾挽細腰的胳膊,不冷不火,看來她訓練有素。
白鳥一雄對著山上博笑笑,自我解嘲道,人不熟悉,確實不便啊。
山上說,她不是那個行當的。
您喜歡音樂。山上君,我的胃口沒有那麼高雅,我頂喜歡看的是少女歌劇和脫衣舞。
那也是有雅意的。山上言不由衷地說。
雅意!白鳥哈哈笑起來,多刺激性慾呀,離得那麼近,突然燈黑了…….
山上博陪著笑了幾聲,覺得自己在白鳥面前顯得陽痿了。
這個歌女怎樣?她能比得上東京夜總會的那些娘兒們嗎?
她挺漂亮的。
中野說他每次到廣交會期間都要玩三五個中國娘兒們,便宜得很哪。
用貪婪的口吻談這種事,而且談得那麼從容,一點兒也不覺得有失體面。山上博往旁邊瞟了一眼,鄰桌有個三十來歲的白種女人正注意著白鳥一雄。
我也聽他說過。山上說,不過,中野這個人一向很喜歡吹牛。
您在中國駐了五年,莫非,嘻嘻。
我從來不幹那種風流事,白鳥先生。
您確實是一個正經男人,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您在公司早已出名了。
您過譽了。
聽說您在淺草區建了一幢有氣派的新房,回了國,肯允許我觀瞻嗎?
那只是一棟四十席大的陋室罷了,您肯賞光,一定會使滿壁生輝。
建房花了不少錢吧?
是的,地產太貴了。
儘管您到處訴苦,借錢,公司里還是傳說您建房的款子里有一大筆來路不明,這作何解釋呢?
山上博沒料到白鳥一雄嘴裡忽然冒出這種話,不禁大吃一驚。
據說您三年前從一個泰國商人手里得過一筆錢,這是真的嗎?
泰國商人?!
那個昆布,代理商,您不記得了?
昆布!
您給了他一筆交易,如果不發生這件事,公司可以賺到三億元,雖然是傳聞,卻並非完全虛構,所以董事會派人調查這件事情了。
山上博渾身一顫,驚魂不定地問:誰?
就是我呀。白鳥一雄突出下唇笑起來,聽到這個消息,您一定稍許放心了吧?
難道……您真的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嗎?
昆布自己都說了,他有親筆信在我的保險櫃里。
聽到白鳥一雄這句話,山上博身上的力氣都從脈管里流走了,他勉強支在椅子上。
在這個年齡栽跟頭很可惜呀。白鳥一雄的話音在遙遠的地方響著,干了幾十年,突然一切都完結了,妻子兒女們怎麼辦呢?他們將來一定比您還痛苦。
這是不得已才幹的呀。山上博帶著哭腔說,三十多年了,還沒有一幢屬於自己的房子,兒女都那麼大了,不能總是擠著呀,再說賤內又有病,一家五口的生計靠薪水遠遠不夠呀…….
所以,您就像個敗類似地動手了!白鳥惡狠狠地說,您在公司里有一個美名,誰料到您是一個偽君子呢?
山上博長嘆一聲,不說話了,心臟像凍殭一樣。
保險櫃里的那封信還沒有交給董事會,您明白怎樣利用這個機會吧?白鳥一雄說。
需要我做什麽,聽憑您的吩咐好了。此刻的山上博如秋風中的落葉。
您真是一個聰明人哪。白鳥不出聲地笑起來,從衣袋里摸出一個紙袋,扔在桌上。今晚把這個實彈用上好啦。
山上博遲疑了一下,抓起那個紙袋,塞進衣兜。他起身告辭,向俱樂部外面走去。
在他身後響起了舞曲。白鳥一雄站起來堅定地朝鄰座那位一直斜著腦袋注視他的白種女人走過去,他認為他已經擒住了一條老狗,現在要擒住這頭騷狐。
15
1606房間,陸燕把高跟鞋甩出老遠,雙腳架在長沙發的扶手上,腦袋枕在另一側看書。字小得像螞蟻,眼睛痛,她強制自己看夠三十頁。
托福考試是一塊敲門磚,它能敲開異國之門。
她曾經思前想後一百回,最後才下定決心走自費留學這條路。說實話,如果不是無奈,不會離開這塊生養她的故土。她思謀,只有這樣才能擺脫于延生這個狗雜種。
儲運科的孟麗隨團到舊金山第二天就找不到了。後來,她打來國際長途電話,請公司原諒她。現在她在那邊又有了新丈夫和新職業,讓她當了五年綠母龜的丈夫,一位風度翩翩、能說會道的市團委書記,望洋咒駡,卻無損孟麗一根汗毛。
孟麗的辦法激烈了一點,我不會那樣做,否則人們會說我叛國。我要正正規規地出去。
結婚之前,陸燕覺得自己混得還算不錯,頭兒重用她,拉她入了黨,在對外經濟貿易大學的同期畢業生里,她是出國次數最多的一個:三大洲,二十九國。
不曾料到結婚成了災難,于延生會在床上做三十八個奇怪動作,他無休止地和文工團的漂亮女團員們在床上排練。他有一個少校戰友上了老山前線,走之前把未婚妻託付給他照顧,斷了腿回來後發現未婚妻剛打過一胎。
于延生從來不管自己的妻女怎樣過活,從來不把自己的收入放進家裡的抽屜里,從來不問陸燕需要得到什麽幫助。他是軍政治部文化處處長,大校軍銜,工作很忙,很累,他有晚上不回家的無數理由。她本想跟他和平解決,他說,離婚?沒門兒!
事實證明他說得很對,離婚確實比結婚難。她去找于延生的上級訴苦。少將說,小陸呀,你是不是經常出國,見得多了,就看不上咱們的大兵了呀?接著又講起于延生這孩子的成長多麼不容易,父母都犧牲在朝鮮戰場上,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陸燕去找自己的上級訴苦,指望得到同情和支持。江總經理關緊辦公室的門,神秘地走到她身邊坐下:唉!陸燕,跟丈夫合不來,也不見得非要離婚嘛!他有他的自由,你爲什麽不能有你的自由?說著,伸出一條胳膊攬住陸燕的腰,就要跟她自由一下。
陸燕不想打昏天黑地的離婚官司。她認為,根據中國的國情,受苦的女人如果想甩開王八蛋丈夫只有一個辦法最妥,那就是自謀出路,逃得越遠越好。
房間里真靜,今夜能看三十頁,上帝保佑,讓腦瓜子記住它們。
有人敲門。她說,請進!
曾煒走進來,陸燕,打擾你了,能談談嗎?
陸燕不大高興地說,談什麽?
結局。你搞外貿多年了,依你看,這場談判的結局會怎樣呢?
我不知道。
談談你的預測也好。
陸燕穿上鞋,從冰箱里給曾煒取出一盒哈密瓜汁,遞給他一根吸管。
讓我預測,無非是雙方都能達到目的罷了,日本人得到錢,我們得到部件。
沒別的辦法了?
我早說過,這是再普通不過的買賣,買賣就是買賣。
可我無法忍受趁火打劫呀!
你礦上連二百八十萬美元都花出去了,這四十萬美元就花不起嗎?
你說這話!陸燕,你知道這四十萬美元多難掙。你到過我們煤礦沒有?
沒到過你們那裡。不過,我參觀過別的煤礦,大概都差不多吧?
你感覺怎麼樣?
挺好的,那兒的食堂辦得特別好,還有工人宿舍,看上去也蠻不錯的,而且工資也挺高。
你下井了沒有?
下了,裏面冬暖夏涼。我去的時候是冬天,地上下了大雪,井下卻挺暖和。
就這些?
當然還看了許多,譬如勞動場面,挺怕人的。工人們真是了不起。不過,我自己沒膽子做那份玩命的工作。
你知道掙這四十萬美元,我們要挖出多少煤?
不清楚。
五萬噸。
噢。陸燕吃驚了,這可不少,能裝一千節火車皮了!
幫我想想辦法吧。要不,這麼多血汗錢就要白扔了。
聽到這里,陸燕知道再說些輕飄飄的的話已經不合時宜了。
不讓步又怎麼辦呢?她說,明天和他們討論討論部件價格吧,或許會降下來一些。
能降多少呢?我說,你有辦法制止他們這樣宰我們嗎?我要一個利落手段。
曾煒臉上的焦慮、期待,還有隨時可能露出來的怨恨,陸燕都看到了。她知道怎樣進攻,她早知道該怎樣進攻了。在外貿公司,她說過攻他們一下的主張,江總狠狠批了她一頓。現在,她有機會組織一場戰役,教訓教訓這幫盡耍花招的日本商人。可是,給礦務局這冤家出主意,犯了外貿公司的忌,那一幫上司不跳起來才怪,那麼她會落一個吃裡扒外的名聲,經理們不會同意她參加托福考試,更不會放她出國留學。
她的虛汗出來了。
曾煒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我看你肯定有辦法,告訴我吧。行得通,是你救了二峰山煤礦;行不通,就全算我的過錯,絕不會有人怨你的。
聽到這里,陸燕的眼淚快出來了。
16
煤粉塵瀰漫的礦井里,採掘A班——一個省勞模集體——正在休息。班中餐是兩個大白饅頭和滿滿一飯盒豬肉粉條熬白菜,噴香。所有的人都是面孔漆黑。只露出翻動著的白牙和紅舌頭。
劉元吃得很快,吃完仍覺不飽,想再弄些飯菜,已經沒有了。
洋機什麽時候能下井?智勇備說,受他娘的這罪!洋機下了井,咱這苦日子也就結束啦,聽說使用那玩意兒只需按電門。
別嘮叨啦,問問班頭兒吧,他爹去和日本人談判,結果怎樣?有沒有指望?班頭兒!
我知道什麽?那是我爹的事。
還說要派咱這一班人馬去日本培訓培訓,都等了兩年了……算了,不提這鳥事了。
作家,聽說你寫《神人》發了一筆大財,是真的嗎?智勇備湊過來問。
發什麽財?還不就是稿費嗎?
有一萬多塊?
哪有,六千多一點,早花光了,光是送書就花掉兩千。
作家,你真行,文武全才。咱這些渣子沒法跟你比。嫂夫人攤上你,真他媽的享福了。
劉元苦笑一下。
作家,講個故事吧,憋勁的,刺激的。
我作了一首詩,念給你們聽好不好?
好啊,你念。
劉元念起了剛想好的一首詩:
早安
當代普羅米修斯
我代宙斯找你
上帝的麵包爐
眼下正缺煤
午安
當代普羅米修斯
我代聖母找你
月子床上
老娘兒想喝碗熱粥
晚安
當代普羅米修斯
我代夏娃找你
炕頭不熱
俺與誰同睡
啊
當代普羅米修斯
你掘出地火
融了眾人心
一片掌聲。
普羅米修斯是誰?一個十五歲的小礦工問道。
智勇備說,老普是希臘神話里的一個神,偷天上的火給人類,給宙斯捉住,釘在岩石上,讓餓鷹天天啄他的心肝。
宙斯是誰?
上帝。
上帝不是天主嗎?
那是天主教的上帝,希臘神話的上帝就是宙斯。
那怎麼都叫上帝呢?還有耶穌基督,到底誰的官兒大?
誰的肚子大,誰的官兒就大!笨蛋。看你模樣挺俊,腦筋怎麼比月經來得還慢?
智勇備,別瞎扯了。袁四清說,你上個班丟了一把風鎬,還不趁這時候找回來?
讓我去六號巷?不去!
你說得好輕鬆,準備賠工資麼?
想扣就扣吧,反正不去。
不去,我就真扣了,這個月不能給你發獎金。
好歹總得給哥兒們留幾個吧?
一個也不留,這是規定。
智勇備一骨碌爬起來。
別拿王八的屁股壓人。只剩下基本工資夠我幹什麼?醜話說在頭里,扣光獎金,我到你家開飯。
你來也行,耗子藥正愁沒地方放呢。
放你媽的屁。
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我說放你媽的屁。
袁四清兩步跨過來,照智勇備臉上脆生生一個耳光。智勇備起身給他當胸一拳,幾個人連忙隔開。
趙釗給袁四清作個揖,陪笑說,班頭,六號巷有動靜,那把風鎬,我看就算了吧。
有什麽動靜?剛才你還在裏面拉屎,怎麼沒砸死?
哎呀,我是在巷道口上拉的呀,進去可就不一樣了。
你別為他找理由,那小子是故意丟的,他對團委的處分不滿,故意搗蛋。
憑你怎麼扯叨,老子就是不去。
袁四清咬牙道,好,你不去,我去!反正獎金是扣定你的了。說著就要去六號巷道。柳進財擋住他,四清,一把風鎬,不值得呀。袁四清一聲不吭,柳進財左晃右擋,不肯給他讓路。不值得呀!
袁四清撥拉開柳進財,腳步聲消失在六號巷道里。
怎麼回事?劉元低聲問趙釗。
智侃大弄大食堂一個小母牛的肚子,小母牛的烏龜鬧個不休,礦團委只好把智侃大開銷了。他撒氣,風鎬是他故意丟的。
怎麼能這樣呢?劉元說。
智侃大原來是礦團委的宣傳委員。
我敢說,這幾天又要出亂子了。柳進財嘟噥道,應該早點把安全科的祝工程師叫下來看看。
六號巷道那邊忽然響了一聲。
接著又一聲。這回聽清了,是頂板陷落。
坐在地上的礦工們都像彈簧似地蹦起來。地皮在抖動。六號巷道一片頂板陷落的聲響。
完了!柳進財絕望地叫起來。
一個黑影向六號巷道躥去。這時,這邊的頂板也開始一塊塊陷落。
17
太陽從地中海濕淋淋地爬起來,越過塞文山階狀斷崖,照耀著塞納河穀和巴黎盆地,照耀著聖日耳曼德帕廣場旁邊五月鮮花大飯店的玻璃窗,透過帷幔照耀著曹天銀同志的大臀。陽光刺醒了她,她卻遲遲不肯起床,有生以來再沒有昨夜那場好覺了。
今天要幹正事了,她打了個激靈。好在技術和業務上的事情都用不著她操心,她專管給局長提公文包,出主意,安排日程,換領帶,注意皮鞋上的塵土……上午去斯隆公司看機組,下午是遊覽……..應該預先琢磨好買些東西回去。都說法國有三寶,時裝,香水,金髮女郎。女郎跟我有何關係?其他兩樣又忒花錢。一套時裝八千法郎,媽呀,一小瓶路易十六皇后香水就值三臺彩電,專門欺負無產階級呢。國家規定的出國費用每人每天才五百法郎,光是住宿就花去三百,剩下二百吃飯,一個湯三十法郎,五個蝸牛的價格比五斤方便麵的價格還邪乎。從嘴里能摳出幾個大子兒呢?買了冰箱就買不起彩電,買了彩電就買不起冰箱。咱的國家真也是的,把出國人員搞得像叫花子……..外面有人瘋子似地按門鈴。
誰呀?
外面吼叫:陳天宇!
什麽事兒?
你要睡到哪天!局長在樓下早等得不耐煩啦!
曹天銀尖叫一聲跳下床,該死!怎麼能讓局長在樓下等急呢?這還得了嗎?她跑進盥洗室胡亂整理頭臉,兩分鐘後拉開門一看,陳天宇叉著腰站在門口。
對不起!
做春秋大夢了?市委書記的女婿不客氣地諷刺了一句,轉身走去。
斯隆公司今天來接客人的是工程師勒芒,他的外表一點也不像工程師,倒像一個體育教練,說話就和拳擊打沙袋的聲音差不多,那一口高速法語真夠陳天宇受的。勒芒見客人已到齊,請他們上車,這回四個人集中在一輛梅賽德斯奔馳600里,人剛坐穩,勒芒就開車衝出去,一路上誇張地扭動方向盤。他說這輛車是他本人剛買的,斯隆公司里還沒有第二個人擁有這款車。他說他家還有一輛1980年出產的凱特萊,嫌舊想賣掉。半小時後到了斯隆公司總部的米黃色大廈門口,斯隆公司副總裁皮埃爾衣襟鼓滿戰鬥的雄風正站在臺階上恭候客人。
斯隆公司是一個規模龐大的企業帝國,曾在世界大企業排行榜上名列第一百七十九位。八十年代馬失前蹄,名次掉到第三百八十二位。公司近年來銳意改革,積極進取,大有重整河山之勢。其產品大至鑽井平臺,採掘機組,載重汽車,小至電子玩具,手術器械,衛生潔具,花園桌椅,幾乎無所不包。在公司總部大廈旁有一座乳白色的宏偉球狀連體建築物,綽號“巴黎睾丸”,這是斯隆公司的樣品展廳。有打油詩說到展廳的作用:
何須桌上吹牛,
請君展廳一遊。
看得口呆目瞪,
乖乖簽下合同。
請四位中國客人參觀的是第三展廳。斯隆公司從四十年代起就製造採掘機組,展廳里陳列著從老到新的各種型號,龐大的機組擺在廳里產生咄咄逼人的效果,液壓支柱就像鋼鐵森林,一行人在鋼鐵森林中穿行。
UPA型機組是斯隆公司的最新寵兒,勒芒工程師說它碰到三米厚二百米寬的煤層那才叫蛟龍入海,虎入羊群。英國DF型機組雖然堪稱世界一流機組,但UPA比DF的工效整整高了兩倍!
東西確實非常之好,一問價格,白瑞林臉上就不對勁兒了。他心說,這東西火城礦務局兩三年內可不敢問津。
剛定型就拿出來了,您是頭一批看到它的貴客……勒芒追著白瑞林的腳步說,看樣子他最想推銷的就是UPA型機組。
唔。白瑞林哼唧道,我們到前面看過以後再說吧。
接著看到的是DEF機組,此系歐共體諸國交配的雜種:腦袋出自法國,心臟出自英國,胳膊腿出自德國,鞋帽出自意大利,領帶出自波蘭…….性能比UPA型稍差些,但它是最暢銷的一款機組。
價格不算貴,想您一定會滿意的,而且配件齊全,兩年之內更換部件,我公司免費供應。勒芒盯著白瑞林的臉,藍幽幽的眼珠閃著光芒。
多少錢一套?白瑞林問道。
三百九十萬法郎。
白瑞林點點頭,沒說什麽。
對不露神色的中國人,勒芒只能聳聳肩,對皮埃爾做了個鬼臉。
走到展廳東側,這兒簡直是個恐龍世界,一套套陳舊的機組排列著,漆皮剝落,散發著機油、鐵銹和煤炭的氣味。勒芒說它們都是退伍軍人,不過,有不少還能繼續打仗。
聽說過H-1型吧?瞧瞧這小子,支架多結實!一座阿爾卑斯山壓在身上都不在話下。削煤器削煤如泥…….直到今天,到法國礦井里還能看到它的雄姿…….
站在皮埃爾左邊的杜韜總工程師問:是不是綽號叫穿山甲的?
沒錯,穿山甲這名字可真是名符其實。戴高樂將軍當年稱它是法蘭西的驕傲。
杜韜的眼光在穿山甲上掃來掃去,過了一會兒,說,勒芒先生,能否給我看這套機組的安裝圖嗎?
當然可以。
五分鐘後,一位年輕的女職員給杜韜送來了穿山甲的總裝配圖,老頭兒攤開圖紙認真看了幾分鐘。
我對穿山甲很感興趣,這套圖紙是否可以帶回旅館去看?
當然可以!
穿山甲的價格呢?
付十二萬法郎,我公司可以立即交貨。
十二萬法郎,對嗎?
是的,十二萬法郎,驚人的低價啊,廢鐵大概也就是這個價錢。勒芒工程師嘟噥道,為了中國朋友,斯隆公司真是豁出去了……
18
環球俱樂部距曾煒的房間步行只需兩分鐘,但這段路比從大阪到上海的路還長。山上走得雙腿發軟,忐忑不安。砧板上鮮活的魚兒總在眼前出現,那條魚撐開兩腮大口吸氣,雪亮的廚刀已經高高舉起。
山上有生以來從未像此刻這樣喪氣,謹慎行事大半生,刺猬一般地在可怕的人間蠕動著求生,最後還是被一頭小黃鼠狼吃掉了。可悲啊,無意義的人生。
秋風蕭瑟
香雪一般的菊
開敗在草叢里
腦子里繞著愁緒,臉形不由自主地變了,走過樓層服務台時,兩位女服務員吃驚地看著他。
在16層服務臺旁,他給曾煒掛了個電話,請他一定單獨談談。曾煒答應了。
曾煒請山上博坐在客廳沙發上,自己坐在他對面,中間隔著一只北美紅木茶几,彼此沉默了幾秒鐘。
初次和您打交道就深感愉快,所以,有必要和您單獨談談。山上的漢語說得很慢,發音相當準確。白鳥一雄先生特別關照鄙人前來向曾先生表達敬意。
您太客氣了,山上先生。
如果曾先生希望,談判在明天就可以結束了。白鳥先生吩咐我,無論如何要來拜訪您一趟。一切都取決於您,對於這一點,白鳥先生和我都是深信不疑的。
我不太明白,您所說的一切指什麽。
機組部件的交易吧。
貴公司索價太高了,實在沒法接受。
白鳥部長願意代表敝公司滿足曾先生的有關個人方面的一切願望。
山上說最後一句時,翻起雙眼看了看曾煒。曾煒臉上飛起了紅暈。
啊,您的意思是?……曾煒的呼吸有些急促,沒有往下再說。
既然已經挑開了頭,就幹到底吧。山上博想速戰速決。他從西裝兜里掏出白鳥一雄在環球俱樂部交給他的那只大紙袋,放到茶几上,兩根手指按住邊角,從光滑的茶几面上緩緩地推過去。
這是微不足道的一點敬意,請您務必笑納。此外,白鳥先生準備邀請您到日本考察一次,敝公司包辦一切費用。在那邊,您可以得到更好的服務。
曾煒低頭看著紙袋,猶豫了片刻才決定打開它。紙袋口朝下栽過來,一百張碩挺的日元鈔票從裏面泄出來,福澤諭吉躺滿半壁茶几,每張面額都是一萬日元。
好漂亮的鈔票啊。曾煒讚歎道。
山上博笑了笑。
送這麼多錢給我,一定有什麽條件吧?
禮達人意,只是為了建立友誼而已。
絕不可能這麼簡單吧?
無非是希望曾先生痛快成交罷了。嘻嘻。
我剛才說過了,貴公司的報價實在令人無法接受。這事情很難辦。
您是有辦法的。
我不能違背常規。貴公司的價格定得太可怕了。
如果一時定不了,可以過幾個月再談,這是白鳥先生的原話。
這麼說,白鳥先生準備往下拖了,是不是?
很可能會這樣吧。
再拖下去,我們煤礦就要破產了。
白鳥先生知道。
這樣施加壓力不好。山上先生。
您覺得這個數目太小,可以講一個數目。山上的目光指向鈔票,鈔票正在曾煒手裡簌簌作響。
這筆錢確實太少啦。山上先生,我可不是那種用這點錢就能買通的人啊。曾煒抖著手裡的鈔票說。
山上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天照大神保佑,眼前這個中國工程師原來是一個用實彈一擊就垮的傢伙!
山上博立刻昂起頭來,改用居高臨下的語氣說,那麼,您說吧,您想要多少?
五百億。
多少?
五百億美元,大約是六千億日元吧,再加上四十年的利息。
山上又一次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五百億美元,再加上四十年的利息,該是幾千億美元了。您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玩笑,能付得起嗎?
連三菱和三井都付不起!山上差點叫起來,您應當向日本政府總理大臣開口才對!
說得太對了,如果您和白鳥先生能把我的要求轉達給日本總理大臣,那麼,我就答應貴公司的部件索價。
覺得受到戲弄的山上突然明白過來,他揚了一下手,您是指二戰的戰爭賠款吧?
對。
貴國政府不是早在一九七二年恢復中日邦交時,就一筆勾銷了這筆賠款嗎?
那是政府。曾煒頑固地說,我認為根本不應該一筆勾銷。如果我們能得到這筆賠款,完全用不著在這里為了四十萬美元與您斤斤計較了,只要拿出一個零頭就可以連貴公司的家底都端過來。您說是不是?
山上垂下了眼皮,他知道再也不可能攻下這個人了,再說什麽也是徒勞。他伸出手,開始往紙袋里裝福澤諭吉。
曾先生,您的這個玩笑開得太殘酷了。
二峰山煤礦在一九三七至一九四五年死掉一萬三千八百名礦工,有五百五十萬噸煤運到了日本。山上先生,這都是有據可查的,日本人沒有花自己的一分錢。
我看錯您了,曾先生,實在對不起您。山上博站起來,與曾煒握手告別。
曾煒談談地說,明天見。
19
劉元衝出煤塵籠罩的采區,小腿肚子上的肌肉以最大的爆發力載著身體彈出去。猛烈的震動和接連不斷的頂板塌落已使巷道成為一具名符其實的棺材!有棱有角的煤塊從頭頂上往下掉,砸住誰,誰就倒。劉元沒有這樣的恐怖,此刻覺得肛門緊提,汗毛發炸,管什麽喲,跑!跑!在一片轟鳴聲中他就像子彈似地射了出去。
他直跑到兩腿發軟才停下來,慌亂中,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來了。
這里似乎已經脫離危險了,四周沒有聲音,也沒有風,這是一處寂靜得可怕的地方,滑溜溜的煤壁上閃著光點,一摸,才知道那是沁出來的水珠。
喘息稍定,腦子恢復了思維,他忽然驚覺:他媽的,我成了一名逃兵啦。
他還記得當時礦工們往六號巷道沖去的情形,跑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影就是智勇備。沒有人往後退,他看到有一塊大石頭砸在趙釗身上,他一聲不吭就倒下了,立刻有兩個礦工抱起他來,他們用脊背承受著繼續塌下來的碎石。他還記得有個人推了他一下,緊接著就覺得左腳旁有個碩大的東西砸下來,現在回想起來,如果那人不推他一下,碩大的東西準砸在他劉元的腦門兒上了。
現在有了安全感,他羞愧了。這時候,好像有粗啞的嗓子在他耳邊說,什麽鳥雞巴作家,分明是條軟體蛆蟲,一遇到危險,就逃到尿池角落里去啦!
可是,難道我沒有求生的權利嗎?任何一個人,求生的慾望是天賦的,也是天賦的權利,在不可抗拒的大自然毀滅力面前,我爲什麽不能躲難?我的生命,一個作家的生命,憑什麼非得要被一塊醜陋的石頭奪去?我,作家劉元,本不是礦工,我本不是靠挖煤謀生的人,任何人,他毫無理由指責我,他毫無理由指責我!
他的耳朵發餉,於是屏住氣,耳鳴消失了。他從小就有這個毛病,心臟跳動過速,必定引起耳鳴。
活著上井,見到陽光,回到那溫馨的辦公室去。以作家身份與年輕貌美的文學女青年暢談創造經驗;在大學演講;在書店為讀者簽名;出國訪問;赴海濱參加作協筆會,與賓館女服務員上床…….體驗礦工生活?見鬼去吧,僅此一次足夠終生受用了,足夠了!
激憤終於使劉元的心理獲得平衡,他已經完全把煤礦拋到了腦後,現在唯一的需要是找到上井的出口。一旦上了井,他連半小時也沒必要停留,要徑直回城去。
休息了一會兒,覺得身子涼了,冷汗把衣服粘到肉上,帆布工作服成了鐵皮做的鎧甲,他打起哆嗦來,應當儘快離開這兒。
頭燈放射出雪白的光芒,除了這一道光照,其餘地方都是黑暗的所在,無邊無際。他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迷失方向了。
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巷道,一模一樣的直道,一模一樣的拐彎,一模一樣的坑木,一模一樣的氣味,一模一樣的水坑,一模一樣的亂石,他愈走愈怕了。
這樣走下去,將走到哪里?他記起來,礦宣傳科長曾以驕傲的口吻告訴過他,二峰山的巷道總長三百公里,縱橫交錯,密如蛛網,宛如一座美麗的地下迷宮,有兩條巷道通到鄰縣境內。
劉元再也不敢貿然走下去了,他知道在巷道里迷路的可怕後果,身上沒帶任何食物,也沒帶一滴飲水。如果蓄電池里的電能用光了,那麼,他就再也無法行動了。他在恐懼中竭力冷靜下來,他覺得應當想一想辦法了。
劉元想到的第一個辦法就是呼救,他把雙手卷成喇叭筒狀,扯著嗓子喊起來:喂—–喂——有人嗎?喂——-有——-人——-嗎?來——-人——–哪!來——–人——–哪!沒有任何人應聲。他媽的美麗的地下迷宮!
他接連喊了幾十遍。
漸漸地,他的聲音就嘶啞了,越來越像哭腔。後來,他乾脆哭起來。為了節省電能,他滅掉頭燈,蹲下身子,聽到淚珠啪嗒啪嗒落到自己的雨靴上。
20
晨六點鐘,枕頭下壓著的電子鬧表叫響,張建國像往日一樣起床,到迎澤公園練拳。他練的叫做“馬面掌”,挪騰跳躍,招式險怪,旁觀者只見驢形馬影,不知其毒手藏於何處。
來了幾個對練的拳家,都與他一樣年輕,散手一開打,對方便莫名其妙地被他踹到小腹上,接著一記硬掌上臉,眼眶立刻麻辣起來。張建國信守的教條是:快打慢,狠打快,亡命打狠。誰跟和他對練,誰就回回吃虧。
恩師是一位老紅軍,名叫郝德功,早年是晉太錢莊的鏢師,一次護鏢失敗,丟了錢莊三千塊大洋,無顏覆命,順道投了紅軍,官沒做大,團級而已,退休後以教小子們練拳為己任,逢年過節財禮孝敬得滿屋。
恩師強調的是勿練花架子,因為花架子害死自己,就好比咬人的狗不吭聲,不咬人的狗盡咋唬。練拳的整個目的就是打人,武術的精華在於降伏對手,強身健體用不著考慮。恩師的教誨深入張建國的血脈,練得招招有實,路路中用。一回,裝卸隊長馬志派活,他不從,兩人爭吵起來。馬志仗著頭高一半,伸手抻他的耳朵。他右手勾住對方手腕,左手出穿雲掌,四指直抵馬志咽下。馬志望後一跤,喉結差點被戳裂。那一回,給他記大過,降了一級工資。
練回來,站在當院舉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就算沖了個冷水澡,吹著口哨到廚房掏摸吃的。媽走出來,說家里該買糧了。他停下口哨說沒空。媽說白養了你這個兒子!他說昨天剩的那塊大蛋糕誰他媽的吃了?媽說沒良心的東西,和你那灰爹一樣!他找到了蛋糕,大口吃完,發動鈴木125奔港區而去。
車到石崗大街街口,聽到一聲“嗨!”刹車後蹦上來一位姑娘,摟定他的後腰。他換了高速檔,開飛機似地亮了一手又一手。梅不用情摟,他很生氣,嚷道,你這婊子,把夜裡的勁兒給老子使出來!梅大聲嬉笑,你又不是我的黑漆板凳,憑什麼?他氣得一路點刹車,好叫梅的大山顫呼呼地往後背上撞。梅樂不可支。
他的職業是叉車司機,開一輛力士牌叉車,叉車的雙叉像兩把一百五十釐米長的大刺刀,寒光閃閃。他開著叉車,端著這兩把大刺刀在港口裝卸區里橫衝直撞,誰都提防他。他自以為技術超群。他對開叉車有五年經驗總結:這行當和練拳一樣,最高水平就是不要命。
張建國幹起活來確實不要命,但見他開著叉車瘋一樣地朝集裝箱沖去,眼見得刺刀要捅進箱里了,忽聽叉車慘叫一聲。刹在三公分處,車尾冒起濃濃黑煙,咔嚓咔嚓地把集裝箱端起來,前後四五秒。三年來,港區內十八家裝卸隊四五百名叉車司機尚無一人能破此快裝記錄。
馬志卻說這是屠夫式干法,叉車壽命要縮短至少一半。
另一個絕招是把叉車開成陀螺狀,兩臂做交叉狀,精神病患者似地運動,叉車打轉時,急速扭動的車輪與水泥地面摩擦出惡臭的膠皮味。眾人連喊造孽,馬志甚至閉上眼睛念佛。但是,他這一招卻使叉車製造廠的廠長驚喜不已。他上了該廠的電視廣告,從此,力士牌叉車便以轉彎半徑最小而著稱於世了。
他的鈴木125車速未減,直滑進港區,遠見哥兒們的摩托車已經排列成行,這麼說今天又遲到了。梅仍緊摟著他的腰,有只手大膽得過份。
他看到隊長的面孔滑了過去,支部書記的面孔滑了過去,他的車轉了半個彎兒停下來。
“張建國,過來!”
他見是隊長喊,就裝作沒聽見,半個腚靠在摩托車上往外掏煙。
“張建國,過來!”隊長又喊,額上青筋蹦起來了。
他吊兒郎當晃過去。
“什麽事?”
“你幹得好事!”隊長半臉鄙夷,半臉幸災樂禍。
“ 我怎麼啦?”
一向不和人閒扯的支部書記說:“張建國,你跟我們來辦公室一下。”
半小時後,港口裝卸區里傳著一個信息:五隊的張建國被港務局公安處收審了……總而言之,這小子是罪有應得,沒事兒給自己掘墓子玩兒。
後來從通報上得知原因:港區裝卸隊有那麼幾個工人階級隊伍中的敗類,品質惡劣,他們經常故意惡作劇地搗亂——把甲單位的貨物叉到乙單位的貨物堆放區去,又把乙單位的貨物叉到丙單位——他們的行為造成了極大的混亂,破壞了工農業生產和科研的正常進行,給許多部門單位造成了經濟損失,也給港務局的聲譽造成嚴重損害,甚至多次引起國際間的貿易糾紛。他們的行為已經觸犯了刑律。
張建國在法庭上說他是鬧著耍。法官說,誰和你鬧著耍?一個硬漢子,到底淌出了尿水兒。
判了他兩年。
21
上午九點,雙方再次會面。
今天的天氣實在太好了,很想出去遊覽此地風光。白鳥一雄忘著窗外的遠景說,有哪些名勝古跡呢?
在中國北魏時期的石窟,遼代大木塔,還有溫泉,懸在岩壁上的寺院,都很有意思。
那就請安排遊覽吧,我建議曾先生和袁先生一道去遊覽,需要多少錢,山上君交給陸小姐好了。
費用還是我們煤礦出吧。曾煒說,東道主嘛,哪能讓客人出錢呢?
那也好,這次就讓您破費了。曾先生,您去過日本嗎?
沒有。
袁先生呢?
我也沒去過日本。
那麼,就這樣安排吧,這筆小小的生意做完,我請您們去日本,我們可以在那里洽談第二筆生意,所有的經費都由敝公司承擔了。還有您,陸小姐,您也是必不可少的哪。
謝謝您的好意。曾煒說,如果這次能圓滿解決問題,我們還會考慮訂購貴公司的機組,那時候一定去日本看看。
一言為定,曾先生,我會在大阪讓您更滿意。
還是先談一談部件問題吧。不客氣地說,一廂部件索價四十萬美元,是不是太過分了?這樣會讓人覺得貴公司在趁人之危。
敝公司毫無這種意圖。倒是一個部件也不賣的好,因為生產線上并沒有造出來多少可供零售的部件。為了幫助您擺脫困境,敝公司準備從其他機組上拆一些部件給您。
可是,那個高價無論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您的目的難道不是多採煤嗎?只要合算,又何必計較呢?何況四十萬美元并不是很大的金額。
問題是要價沒什麽道理,生意的原則是公平呀。
看著曾煒漲紅的臉,白鳥微微一笑。
什麽叫公平呢?能夠成交就是公平。價格並非最關鍵的問題,最關鍵的問題是您究竟想不想要我手里的貨物—–醬湯在某些時候比黃金還貴啊。
白鳥先生,您真的要拿醬湯漫天要價嗎?
白鳥咧了咧嘴。
老實說吧——他臉上現出羞怯的表情——我對推銷採掘機組并不那麼熱衷,挖煤——這可不是什麽好事。您知道,地球上的資源是有限的,而且難以再生。用我們的聰明才智把這些寶貴的資源消耗殆盡并不道德,沒有前途。換句話說吧,如果您也能意識到這一點,即使不買敝公司的機組,我也高興。
曾煒笑道,哈德遜研究所的才子們推測過,地球上的化石燃料至少還夠人類二百年用的。管他呢,白鳥先生。
可是,畢竟應該有點長遠眼光呀。再說哈德遜研究所也不盡是才子。
那我該怎麼辦呢,該不該繼續採煤呢?究竟該不該再花四十萬美元買機組部件呢?
說到部件,話又繞回來了。白鳥說,我是商人,當然應該首先完成商人的使命,現在除了考慮生意上的得失,幾乎容不得我為任何人憂心了。
曾煒心想,繞了半天,他不準備退後半步,我只好把陸燕教給的法子使出來了。
有一件事情,我挺納悶的。昨天晚上,我重新看了貴公司與外貿公司簽訂的那份合同,發現了一個很大的問題,現在要請教一下兩位先生。
白鳥和山上同時昂起頭來,活像聽到獵人腳步聲愈來愈近的沙狐。
請您說清楚好了。
合同上爲什麽沒有寫明機組的技術標準呢?如果機組質量不佳,會給我方造成損失,而貴公司卻可借此逃避賠償責任。這樣可疑的合同,當初是怎樣簽訂的?
白鳥說,這個問題,請山上君來回答。
這件事情很容易解釋,當初,貴國外貿公司的經理並未提出要求寫技術標準。陸小姐,您當時也在日本,還記得吧?
是的,我記得。當時我方確實沒有提出有關技術標準的要求。但是,按照慣例,技術標準不但應當在合同中寫明,而且首先應當由賣方主動提供。
既然這樣,您當時爲什麽不提出要求呢?陸燕小姐。
我提出過,只不過沒有得到公司經理重視。您或許也能猜得到,爲什麽這次來談判的是煤礦上的這兩位先生,而不是外貿公司的經理。
您想說,合同應當重新審議?
我認為曾煒先生剛才說得就是這個意思。
是這個意思。曾煒接著說。
山上看了白鳥一眼,他知道自己不宜再往下說了。
白鳥慢悠悠地說,事已隔了兩年,如果舊事重提,會不會影響我們這次要解決的部件問題呢?
曾煒回答:我們既然感到原合同對我們有潛在威脅,就有理由補救,除非貴公司立即提供部件讓機組及早下井。在機組直到今天還是一堆無用鋼鐵的情況下,我們從頭做起也是無奈的。
我要提醒諸位,時間非常重要,再過兩天,我必須回到日本去,敝公司的業務非常多。
白鳥先生,時間對雙方都很重要,失掉機會,雙方都會有不小的損失。
我認為損失最大的是您,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白鳥一雄說。
我覺得未必。曾煒反駁道,第一,這件事情的結局怎樣還很難說。第二,在結局未定之前,您在我國的生意路子肯定會遇到障礙,拖下去未必對您有利。
白鳥一雄明白無誤地聽出了曾煒的威脅,當吉野公司和一家中國企業打官司的時候,別的中國企業就要停下來看一看情況如何。看來,面前這個倔強的工程師決心用玉石俱焚的手段斷送吉野公司在中國的前程,聯想到昨晚山上的銀彈失靈,白鳥心涼了。
22
袁舜典從未像今天這般憤怒、憋氣。
他渾身上下的毛孔似乎都被封住了,喘氣也不得,放屁也不暢,一肚子的氣滾來滾去,凝成大球堵在心窩口。他好想發作,掀桌子,砸椅子,跺腳吐唾沫,滿嘴髒話罵人。可是,他得克制,這兒不是掛滿獎狀錦旗的礦長辦公室,這兒是邃密深思賓館。在這兒,他份量太輕,比不上煙灰缸重。袁舜典算什麽東西?連個陪襯人都不是,他媽的,就和衣架茶托一個樣!
整個談判場上的風雲都被他們操縱著,攪得一團糟。他們攪到東,雨就下到東;攪到西,雨就下到西。假如他們攪出來妓女,也一定會交流逛窯子經驗。有多少次,袁舜典想插幾句進去,嘴還沒張開,機會就沒了。曾煒這個騷包,他媽的,只管顯派自己的強硬作風,他忘了自己到底是哪一層上的佛爺,由著性子亂來。陸燕那騷貨,甚至從來不扭過頭來注意老子要表達什麽,她只盯著曾煒的嘴巴。還有那兩個日本奸商,我日他祖宗的,一心只想怎樣挖通曾煒的門路,連我這個一礦之主都忘記了。
想起自己的英雄過去,袁舜典更氣了。
三十歲的袁舜典就當上副礦長了。那時候,二峰山煤礦有三千八百多人。那時候的曾煒是個什麽鳥卵?那時候他剛拜了劉二狗做丈人,一天到晚只知道虛心下氣地伺候他的祖奶奶。
一九六二年夏,井下發生了瓦斯爆炸,為了避免連環爆炸全礦儘毀,封了井口,一百多號人沒有活著出來。女人們把整個礦區嚎成了殺場,徹夜不絕!可是我老袁沒有哭,井口是我親自帶著搶險隊用整袋水泥封上的,我兄弟,我侄子都死在底下了,沒人敢對我吐口水扔石頭,更沒人敢用十字鎬開我的腦殼。礦工下井就是六塊石頭夾住一塊肉,想通這個理,眼淚就不會亂流了。
老子沒想到自己竟會在這個油膩膩的地方栽了跟頭。隔著二尺遠,有那麼幾個油頭粉麵的東西在窮侃怎樣決定二峰山煤礦的命運,他們憑什麽有這樣的權力?他們算什麽東西?這世道真正是臭透了。
雄偉挺拔的二峰山啊,山谷里的柿樹綠油油的,山坡上的沙棘果黃不楞登的,跳上土坎的花背鼠,亮起大大的晶晶眼,用小爪子撓蹭前胸。蜿蜒在山裡頭的巷道,無窮盡的巷道,走進走出幾千名礦工,他們和他們的家屬,加起來有兩萬多人。灰黑色的礦區,我的家,我的老伴,我兒子,我的一輩子風風雨雨多少天…….
他悄悄摸進褲袋,取出急救盒,取出一粒硝酸甘油丸壓到舌頭底下,他的心絞痛又上勁兒了。
他記不得那場談判是怎樣結束的,只是隱約記住了那些人的鬼面孔,一個個面色鐵青,由於曾煒節外生枝,談判陷入了僵局。
回到賓館房間,他面向牆壁站立良久。墻上掛著一幅很大的油畫,嵌在一個笨重的寬邊鏡框里。白樺樹林里。有個女孩正在采蘑菇,一條白色羊腸小道,通往白樺樹林深處。女孩彎下腰,頭髮金黃色,閃著光,臉蛋粉紅,身材小巧,腰上的曲處柔軟,樹林那麼安靜。
他給曾煒打了個電話,約他過來談。曾煒提出要陸燕也來談談,他斷然制止了。他不客氣地說,我和你談的是內部事,要外人瞎摻乎什麽?
過了一會,曾煒端著茶杯過來了,他穿著賓館的絨面麻底拖鞋,表情不大正常。
有什麽事?老袁。
他沒等讓座,就一腚坐到沙發上,瘦麻杆在彈簧上蹦了幾蹦。以前,他可沒有這麼隨便,三十年前,他在老袁面前總是身體端正,兩腿併攏,兩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十根手指叉在一起,滿臉都是渴望得到指示的堅決神色。
袁舜典咽下一口唾沫。
我請你來,是想商量一件事。你能不能給我老袁一點面子,別把二峰山的鍋給砸了?
曾煒嗅出了火藥味,把茶杯一放,冷冷問道,什麽叫砸鍋?
你別和日本人耍花招了,再耍,要把二峰山斷送了。
我沒有耍花招。
你爲什麽非要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你有本事贏他們嗎?你敢打保票贏他們嗎?
我沒有搞複雜。事情本來就是複雜的,只是我們以前想得太簡單了。
只剩下一個部件價格的問題了,你怎麼不還價?我看不明白你的高招!
他們討價四十萬美元,還價能還到多少?你想過沒有?
一壓再壓,總不是不行吧?攔腰斬一半的事兒,不是沒可能。
這麼說,壓到二十萬,你就滿意了,是不是?
果真能壓倒二十萬,我就滿意了,就怕你沒那本事。
老袁,我也有一點不明白,你爲什麽對出錢買部件這麼感興趣?難道省下這幾十萬美元不是好事?
你想指責我不顧二峰山的利益,是不是?我不在乎。告訴你,我認為該出錢就要出。我不能任你出風頭,充當什麽愛國主義英雄,把二峰山當兒戲耍!
聽到老袁這番激烈言辭,曾煒沉默了,拿起茶杯喝水。然後,他放低話音平靜地說,老袁,我請你不要意氣用事,不要斤斤計較自己的地位得失。我理解你急於了結機組這件事的動機和心情。遺憾的是,我不能照你的意思辦。原因有兩個:一,任何人敲詐我,我都絕不會讓步,這個主意在談判前就定了的。二,誰也沒有理由讓二峰山再出血,沒有任何理由把礦工的血汗奉送給日本人。
這是交易呀!袁舜典差不多快咆哮起來了,別說什麽敲詐出血,換了你,你肯把幾十萬美元的部件白送人嗎?
不!絕不是這麼回事!曾煒說,那箱部件值不了那麼多錢,我分析過圖紙幾十遍了,它絕對值不了那麼多錢!
袁舜典還想嚷嚷,電話鈴響了。賓館總台尋找曾煒,要他接巴黎打來的長途電話。
23
山上博規規矩矩地站在一個牛高馬大的黑人背後,慢慢向自助快餐線移動。來大餐廳吃這種便宜飯的客人不算少。跟在山上博後面的是那位頭上扎著紅絲帶的美國女工程師珍妮,她的電腦公司在中國開著一家維修部,這個女人已經和白鳥混得很熟了。珍妮後面是伊拉克商人薩達姆,此公滿臉晦氣,大約是在賭博中輸了個精光。薩達姆後面是德國大胖子漢斯,他的身軀簡直快憋破了,他往餐廳里一立就讓人不安,似乎世界性的饑荒就是他這類貨色造成的,漢斯也是一位推銷員,他幹汽車方面的生意。
人們像懂法律的豬似地取走了自己的食料。
涼拌菜,水果雜拌,點心,麵包片,黃油塊,奶酪,熱牛排,炸雞翅,青豆,土豆片,熱咖啡,兩個托盤,兩副刀叉。
比山上博年輕一打的白鳥一雄老爺似地坐在餐桌旁等候,山上博端來食料時,他不接,讓他逕自放在桌上。
白鳥認為,當衆羞辱一個人是再造他的絕好方法。對山上博這種公司敗類,應當盡量給他羞辱,務必讓他明白,日本公司不需要他這種敗類,大和民族不需要這種敗類。
呶,還應當有一點芥末。
山上博連忙去拿。
白鳥一雄大嚼著牛排,嘴裡發出難聽的聲響,他的左右腮幫來回甩動,有一副搶食的架式。山上博不敢正眼看他。
你必須再試試。
沒希望了,白鳥先生。
我不是指曾煒。
那個陸小姐也不會接受的,我很了解她。
那個礦長呢?他一言不發,可是一個幕後人物。
我找不到機會。
直接到他房間好了。你膽怯,是不是?
是的。
廢物!
是的。
一到傍晚,他就要去花園里散步,你注意到沒有?
對不起,我沒有注意到。
試一試這個人吧。你願意幹嗎?
我願意幹。
拿下這筆生意,我可以不給你聲張,你還能留在公司里。
我明白了。謝謝您的好意。白鳥先生。
走出餐廳的時候,山上博看到圖書亭的架子上擺了一本新書,封面上紅黑白三色相間,十分醒目—–《新人性的證明》森村誠一著
噢,森村誠一又出版了一部書,而且譯成了中文。他買下一本。他認識森村誠一,他老婆靜子的娘家與森村誠一的寓所只隔著一家商店,他的孩子曾在鯉魚節那天跳上森村家的臺階大喊大叫,贏得一包禮物。他家里的書櫥上擺著森村誠一已出版的全部著作,他們全家都喜歡這位冷峻、誠實的作家,他搜集他的著作就像郵迷集郵一樣。
24
杜韜放下話筒,轉回身,看著白瑞林和曹天銀,沒說話。那兩人也沒說話。他們知道剛才打去的電話是一件大事,這件大事極有可能導致另一件大事發生。
他很艱難。杜韜說,日本人不肯在部件價格上讓步,他準備硬拼了。
我們這是給他火上澆油,曾煒這小子有股壞脾氣,他會做過頭。杜總,你敢肯定K型機組就是穿山甲嗎?
我敢肯定。我對K型機組的大小部件很熟悉,曾煒他們組裝的時候,我天天在現場。我一打開穿山甲的圖紙,就像見到了老朋友的面孔。
王八蛋!曹天銀咬牙切齒地說。
吉野公司這麼壞,真讓人想不到。白瑞林歎口氣說,二峰山吃了差不多有二百七十萬美元的大虧,他們本來可以買三十套穿山甲。
王八蛋吉野公司!曹天銀面色發白,看來她確實極度憤怒,但也有一絲喜悅神色跳躍在臉上的皺紋里。
都這樣。你不強,人家就要不客氣地欺負。杜韜說,我有個同學叫王寧,去年,他率團來這裡驗收石油測井車,八千萬美元的生意,二十輛車,上面的儀器全是舊的,車也是舊的,清一色的老寡婦扮新娘。法國人甚至出動妓女推動他在驗收文件上簽字,他把筆折了,當場罵他們王八蛋。對方居然一點兒也不發火。
我們這次來法國的收穫太大了,沒想到有這麼重要的發現。白瑞林不想掩飾他的得意,看來,和外貿公司對抗是正確的,如果不痛下決心甩開他們,你們想一想,能有今天這麼主動的局面嗎?
絕對沒有!曹天銀一擺手,我認為,把這個發現當作炸彈投到省委省政府甚至中央,不把外貿公司炸塌才怪呢!她翹起一根紅紅的大拇指,杜總,您絕了!白局長也是料事如神。杜總,您是火眼金睛,為咱們局立了一個蓋世奇功!曹天銀最善於把領導的感情用一兩句自己的話表達出來,讓領導認為她是一個絕對的自己人。
瞧小曹這張巧嘴,哈哈…….杜韜對白瑞林笑道。
有意思。有意思。白瑞林伸長腰,蹬直雙腿,把雙臂高高舉起來,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太有意思了,到了法國,居然知道了日本人在懵我們。兩軍對壘,運籌帷幄,決勝在萬里之外!他疲乏的要命,真想回到軟床上美美睡一大覺。昨天晚上幾乎沒睡,高度緊張,情緒高漲地看了一夜收費電視,全是三個X級的節目,弄得那話兒一夜硬邦邦的難受。以前沒看過這種節目,何止是大開眼界。聯想到跟老婆在家裡幹得那種事,相比之下,簡直就像小雞在草堆里的勾當,真沒什麽意思。
受到白瑞林感染,杜韜也痛快地打了個哈欠,他昨夜也在自己房間里看了大半夜X級收費電視,受到強烈刺激,他本想看到天亮,無奈心臟有病,只好強迫自己在凌晨三點關了電視機,爬到床上卻一直沒有睡著。
下一步,就要看曾煒和袁舜典的啦,我相信他們能治住日本人。
哦,不不不。白瑞林搖了搖頭,他們治不住日本人。你想,他們手里沒有證據,怎麼可能治住日本人呢?這案子非得等我們回去以後才有可能了結。我要把外貿公司的頭頭腦腦都請到礦務局,讓他們也清醒清醒頭腦。
那曾煒他們…….
讓他們跟日本人繼續磨牙吧,反正無所謂。問題必須靠我們回去才能解決。
我們一個月後才能回去。杜韜說。
沒關係,沒關係。到時候官司一打贏,日本全得包賠我們的損失,你不必急。天銀,今天的日程是參觀盧浮宮吧?
是去盧浮宮。局長,皮埃爾先生陪我們去,他說今天不談公事。
該出發了吧?陳天宇呢?怎麼還不見他來?
他說他去中國大使館送一些東西,他爸爸的一個老戰友在使館當什麽參贊。
都快十點鐘了,怎麼回事?你去看一看他回來沒有。
我給他房間打個電話吧。
不,你親自去看看。這個人很懶,也很蔫,他說他睡著了被人扔到樓下也不會醒。
萬一他是在睡懶覺呢?
曹天銀奉命下到第四十六層樓,敲了好半天門也不見開,於是叫來樓層小姐用鑰匙打開門。
陳天宇也是單獨住一套豪華房間,地毯上有一張大寫字臺,一盞檯燈還亮著,在光滑的桌面上,恭恭敬敬放著一張紙,上面有陳天宇的爬爬字:
敬愛的白局長、杜總、曹主任:
承蒙您們帶我來到法國,本人感激不盡!永世不忘!!!
我很早以前就打算到國外留學,但一直缺乏機會,這次來法國,總算碰上了。我思考再三,決定還是留學去了。具體在哪個大學讀書,恕我現在還無法告訴您們,但我一定會在不久的將來告訴您們。
不辭而別,實在難為情,但也沒法子,只好敬請您們原諒了。況且,我这人又不是政治避難,也不是叛國,我還是一個共產黨員,只是留學而已。
您們工作很忙,我就不再打擾了,請您們費心再找一個法語翻譯吧。
曹主任昨天給了我一千二百法郎,我借用了,將來一定如數歸還。
衷心祝您們順利!
陳天宇
敬上
曹天銀看完,尖叫一聲,扭身就往外跑。她把那位性感的樓層小姐撞到一邊,歉都不道半聲,照直跑過去了。她非常亢奮,生活里有這麼多精彩事,剛發現了一群詐騙犯,又遇到一個賣國賊。她舉著陳天宇那張臨別留言,報喜或報喪似地向電梯間奔去。
25
不知過了多久,頭暈眼花的劉元站了起來,肚皮緊貼著後脊樑,絕望的情緒籠罩著他。
瀕死體驗,現在碰到了,太可怕了。
感到有個軟乎乎的東西壓到腳背上,笨拙地蠕動著。他擰亮頭燈一照,汗毛立刻豎起來,一隻尺把長的大老鼠正騎在他的腳背上,抬著頭與他對視。老鼠一隻眼睛有毛病,斜視。另一隻眼直視他,閃出凶光。
燈光轉了一圈,這才發現,周圍早已站下幾十隻大老鼠,一隻比一隻大,它們沉默著。在一根腐朽的坑木上,劉元發現了鼠群的領袖,它是一隻肥碩的老老鼠,耳朵很大,表情異常冷漠。看得出,它正在不緊不慢地思忖著浮財的分配方案。
劉元小心翼翼地動了動右腳,準備把這隻老鼠閃下去。就在這時,左腳又爬上來一隻老鼠,比右腳上的更黑更大,它上來之後立刻後腿支撐著立起身來,前爪搭上劉元的雨靴口,一伸嘴就咬住了劉元的帆布工裝褲。
劉元猛叫了一聲,他的恐怖幾乎把疝氣都迸出來了。兩隻老鼠立刻翻下去,躥入黑暗之中。
劉元意識到,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地方。他猛衝了一步,這一步卻壞了大事,只聽咔啦一聲,他頭上的礦燈碰在一根坑木上,燈光立刻熄滅了,他聽到燈罩碎片落地的聲音。
急忙摸燈,手碰到自己臉上,把自己嚇了一跳。急切里,想找出打火機,空空的衣袋告訴他,打火機在西裝衣袋里,那件西裝此刻還掛在井上的更衣櫃里。
一切都陷入無比的黑暗,在這種沒有一絲亮光的環境里,人喪失了距離感,甚至無法弄清楚自己的手臂有多長。
鼠群又蠢動起來,它們竊竊私語,興奮而熱烈。不多一會兒,劉元就聽到了鼠群逼近的響動,腳下有一片刮鍋底般的尖叫聲,隨著尖叫聲圍過來的是老鼠身上甜絲絲、暖烘烘的惡臭味道,令人直想嘔吐。
在無法看清任何物體的對峙中,劉元憑感覺知道鼠群發起了進攻。有一隻尖嘴啃住他的高筒雨靴後跟,有一隻爬上腳背,褲腿兩側都有東西在撕咬,忽然有個東西撞到腰上,接著肉呼呼地掉下去了。
劉元全身發炸,狂叫起來。鼠群也立刻騷亂起來,蜂擁而上。劉元的大雨靴猛踢,不斷聽到老鼠被踢中的尖叫聲和摔倒聲,但是,這不管用,老鼠們根本不怕踢,它們吱吱唧唧上來一通亂咬,那聲音活像幾把大鋸同時鋸裂活牛的脛骨,使人聞之毛骨悚然。
劉元緊抱住坑木,他知道,一旦跌倒,脖頸就會被老鼠咬斷。他爲了擺脫老鼠的圍攻,不得不頻繁地跳起來,愈跳愈高,跳動中的身體使老鼠無法下口。
這一次,他的右腳落下時,突然踩住一個柔軟的物件,他馬上把全身重量都移到右腿上,高腰雨靴的靴底網紋牢牢地箍住老鼠滑溜溜的身體,老鼠內臟在一百六十七斤的重壓下迅速變扁、變長,血管猝然崩裂,這隻大老鼠歎息一聲,喪命了。
他飛起一腳,把這隻死鼠踢出老遠,心裡好痛快。他聽到一陣響動涌到死鼠落去的地方,緊接著,就聽到爭食死鼠的廝打聲。
他就用這種方法接連踩死三隻老鼠,迫使鼠群後退了半步。他累得夠嗆,趁這機會喘一口氣。
救命啊!燈!燈!他心說,不會是燈泡也碎了吧?他終於摸到了燈泡,那是一個只有棗大的東西。他擰了一下,一道雪亮的光芒穿透了黑幕,上帝保佑,燈泡僅僅是被碰得鬆動了。
燈光掃到之處,站滿了滿臉企盼的褐色大老鼠,天知道從哪裡來了這麼多!數不清有多少隻,緊緊包圍著劉元,照它們的實力來看,在黑暗中幹掉劉元毫無問題。它們可不管什麽二級作家不二級作家,即便是二級作家最最敬畏的出版社總編,它們也敢照吃不誤。
憤怒的劉元,拾起一根礦工丟下的鐵棍,擦地橫掃過去,頓時把十幾隻毫無防備的老鼠打得鮮血迸出,劉元發起了猛攻!
26
曾煒接完杜韜的國際長途電話,退回剛才坐的那張沙發上,沉思起來。
老袁就坐在對面沙發上,他知道那電話是誰打來的,但他不知道杜韜說了些什麽,要不要告訴他?
告訴他,必定會讓他大吃一驚。說不定,他會收回自己堅持成交的主意,和自己一同討伐吉野公司。但是,也有另外一個可能,他會制止自己繼續攻擊吉野公司。
有一個問題困擾著曾煒,杜韜的判斷是否百分之百準確呢?杜總對二峰山引進的K型機組比較了解,他是技術權威,記性也不壞,但是畢竟沒有把穿山甲和K型機組的圖紙拿到一起核對過呀。僅憑記憶就做出的判斷,很難保證沒有差錯。機組是一套複雜的設備,他能把每個零件都記住嗎?
看來,現在要冷靜一些,應該把來自巴黎的消息暫時封鎖起來,等杜總把穿山甲的圖紙帶回來再說。機組的問題,仍然按照與陸燕商定的方法解決,在合同上發難,迫使吉野公司免費提供所缺的部件。
杜總說了什麽?袁舜典問。
沒什麽,他談了談法國機組的事情。
他沒問到咱們跟日本人的談判?
問到了,我說正在僵持。剛才你也聽到了。
法國機組怎麼樣?
啊,沒什麽,有好有壞,他們什麽也沒定下來。
袁舜典覺察到曾煒在搪塞他,更不高興了,站起來說,算了,時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你上哪去?
我到樓下花園轉一轉。這鬼地方,把老子悶死了。
曾煒和袁舜典一起出來,目送袁走向電梯間,看著他消失。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柔軟的大床上,兩臂枕在腦後繼續思忖。
如果事實正如杜韜判斷的那樣,該怎麼辦呢?
那只有要求吉野公司把騙去的二百八十萬美元貨款吐出來,還必須讓它吐出利息和賠償,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
可是,這樣一來,勢必演變成一場官司。吉野公司不會輕易就範,把臉皮撕到那種程度,雙方都會用最激烈的方式保衛自己的利益,那樣一場官司要打多久?說不定是幾年,機組下面還要再長幾茬草。不保護好,等到官司打完,機組也繡得不能用了。
老袁一到明年年初就會退休,到街頭棋攤上混過他的餘生,他將徹底撒手。如果這場官司拖我幾年,我也會疲憊不堪地退休,二峰山煤礦的日子現在已經很難支撐下去啦。面臨這幾種選擇:
A,立刻接受白鳥一雄的要求,多花四十萬美元使機組順利下井。報紙上會發這條新聞,記者們懂得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
B,迂迴進攻,在合同上發難,迫使白鳥一雄免費提供部件,這個結果比A強得多,但是風險大,也很艱難。
C,與吉野公司正面衝突,官司解決,跟賭博一樣,風險極大。萬一官司打不贏,非但貨款要不回來,部件也得不到,機組報廢,利息倍增,全軍覆沒。
曾煒出了一身冷汗。
他又想到了陸燕,抓起話筒,給她打電話。
27
山上脫下西服,掛到衣架上,衣袋里那個大信封很沉,他憎惡它,擊了它一拳。難道,必須再次被中國人鄙夷地看待我、拒絕我嗎?不!
他到盥漱間照了照鏡子,滿臉是小人的卑鄙,自悲墮落。常用哲理照察內心,解釋宇宙,解釋人生,誰知一霎那就成了惡魔。當初昆布摸出三百萬日元,他想不起來自己心中的醜惡是怎麼忽然就跑出來了。錢一到手,錯即鑄就。
他仰在床墊上。K型機組的交易做完,會有什麽等著他,心裡明白。
骯髒的、兇險的、艱難的、充滿敵意的、佈滿陷阱的、令人無奈的、只能掙扎著虛度的人生,走向前去,終歸都是個死。輪回下世,他絕對不做人,他只做一團空氣。
不必再想什麽生意上的麻煩事了,明天見到白鳥,就說實彈投擲又沒有成功。此刻,他想把自己解脫一下。這里有本書,今晚就安安靜靜地看書吧。森村誠一是慣於寫驚險小說的高手,他的文筆能把人帶入忘境。
……
“聽說,解剖少年的時候,您也在場。”
“直到今天,一提起那個場面還會起雞皮疙瘩的。”這一定是可怕的回憶。前731部隊的老隊員三澤的臉色蒼白起來。
“奧山也在場嗎?”
“不在。”
“您把那個場面描述給奧山聽過嗎?”
“沒有。事先對他們少年班隊員宣佈過,實習中的所見所聞不能外傳。奧山是教官,那種事不能告訴他。但是活人解剖的慘景一直縈繞在腦海中,思想負擔太重,於是悄悄地告訴少年隊內務班的班員,一到晚上少年隊員的宿舍就成了互相交換白天實習見聞的場地。”
“那麼奧山是從哪兒聽到解剖的情景才做那首詩的呢?”
“反正是參加解剖的人告訴他的。”
“野口班的藪下技術員在場嗎?”
“野口班是研究克立氏體的,不搞解剖。”
“爲什麽要把無辜的少年活活地開膛破肚呢?”
“如果不妨礙的話,我想請您談談解剖的情況。”
“能回憶出來的都是令人厭惡的事。”
三澤鼓起勇氣,重新挖出了埋在戰爭傷疤的可怕回憶,他敘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活人解剖場面。
———-
昭和十九年四月初,少年一動不動地蹲在解剖室的角落里,那位少年比我小得多,當時才十二、三歲。他看著眼前十幾個穿白衣的石川班班員和淺黑色的鐵製手術臺。手術臺的上面,從天花板吊下來的無影燈照亮全室,盛著福爾馬林液的標本玻璃容器、閃著寒光的手術器材——-事實上就是剖開少年身體的兇器——-手術刀、切割刀、切開器、鋸。少年聞著解剖室的福爾馬林氣味,被眼前緊張的氣氛嚇壞了。
就像當時大部份中國普通市民一樣,少年很瘦,臉色很壞。出於生物的本能,他似乎預感到自己身上將要發生的事,拼命把身體蜷縮起來,恐怖地等著事情的發生。有時他向四周射去求救似地目光,這里沒有一個同伴,他已經同平日可以保護他的親人遠遠地分開了,他意識到現在再哭、再喊,親人也聽不到。少年完全絕望了,他盡可能蜷縮身體,似乎要躲到自己身體里去。
參與解剖的隊員已分派好各自的任務。擔任主刀的是石川班的助手格技術員,口述剖驗記錄的是班長級的技師(醫師),記錄口述的是新米技術員,此外還有協助手術的技術員以及十幾名參觀實習的少年隊員。各班的班長都頗有名氣的醫學學者,但他們除了對馬魯他(即試驗用的人)感興趣外,沒有幹過其他壞事。
準備妥當後,命令助手脫掉少年的衣服,少年嚇得縮成一團。
“一點也不痛,脫衣服吧。”在助手的再三催促下,少年絕望地慢吞吞地脫起衣服來,直至襯褲也脫去,全身赤裸。
“上床?”
少年意識到危險,本能地向後退縮,幾名助手抓臂拎腳,硬把他抬上手術臺,迫使他在手術臺上做側臥姿勢,讓脊背彎曲,在腰椎注入麻醉劑,麻醉劑開始生效時,再將浸過氯仿的紗布蓋住鼻腔,少年稍微掙扎了一會兒便完全進入睡眠狀態。然後用酒精將少年的上半身擦淨。
———
山上博聽到了粗野的電話鈴聲,他遲疑了一下,微微欠起身來,望著那部顫抖著的電話機,沒有接它。混蛋!他現在唯一的念頭是往下看書。
執刀的技術員拿著手術刀走近少年,助手告訴他開始手術。手術刀刺入少年的脖頸,從身體正中一口氣剖到腹部,刀口兩側立刻噴湧出鮮血,助手馬上用止血鉗沿著刀口兩側止血,并用鉗子擴張切開的腹膜。儘管採取了止血措施,鮮血仍然飛濺出來,執刀者和助手的白衣服上都沾上了斑斑血跡。黃色的脂肪層下出現了帶淡桃紅色粘液的內臟。大腸、小腸、十二指腸、胃、胰臟、肝臟、腎臟、脾臟等,被先後一一取出,分別檢查、算量後,又被放入鐵桶內。
肝臟 九百八十八克
腎臟 左七十二克,右六十九克
脾臟 七十六克
一個助手事務性地讀著秤上的刻度。剛離身體的內臟還在顫動,以致指針搖晃著無法讀準刻度。腹腔取空後,開始剖胸膛。執刀者將手術刀換成切割刀,扎咕扎咕地從下到上把肋骨割斷,肋骨全部割斷後,再將胸骨和鎖骨切開,露出心臟和肺。腹部已經掏成了一個空洞,但心肺尚有正常的功能,執刀者毫不留情地將這活靈靈的心肺扯出來,檢查、算量後放入鐵桶。
技師口述剖驗記錄。
鐵桶中的內臟被放進事先準備好的玻璃容器中,容器內已注入福爾馬林液,每個容器放一個內臟,放好後蓋上蓋子。
不一會兒功夫,在執刀者精熟的刀法下,少年的上半身成了一個空殼,我看到少年軀幹里被掏空,只剩下頭和手腳,不由得聯想起剖了肚子的魚,剛取出來的內臟還在福爾馬林容器中搏動。
“喂,還活著嘛。”
“就像人在呼吸。”新米技術員同人交頭接耳。
胃和肺被切除後,胸廓和腹腔完全掏空了,空洞洞的上半身,少年那睡著的光頭看上去更小了。
手術刀連續不斷地從胸廓劃向光頭。光頭已固定在手術臺上,手術刀從頭頂開始向耳和鼻直角形地切開,然後手指伸入刀口,像剝水果皮似地用勁撕下頭皮,頭蓋骨露出來後,用鋸鋸開,一個技術員像取豆腐似地掏出大腦。
……
山上博只覺得舌尖上有一股甜膩膩的氣味在口中瀰漫開來,喉嚨下堵上來一塊異物,異物下是漾動著的胃液和剛喝進去的飲料。他坐起身來,揉了揉肚子,想使噁心感覺減輕一些,沒有用處,手指的骨節反而弄得胃更翻騰起來。他竭力想把思路打斷,轉移到別的地方去,譬如那個粉紅色的檯燈罩,那幅鑲在床頭的智利小銅畫。然而,這些東西無一不在更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粉紅色燈罩宛如包著薄如蟬翼的腹膜的內臟,智利銅畫的深紅色更像是凝固了的血,而且正散發出一股股惡臭。
山上博拋下書,翻身朝盥漱室衝去。他未來得及揭開抽水馬桶的蓋子,一股辣鼻的熱流就噴出來,一股接著一股,在那些發黃發綠的嘔吐物中隱約可見吃下去不久的炸雞腿和土豆片,胃液奇臭,嘔吐物奇臭,口腔奇臭,鼻孔奇臭,馬桶奇臭,盥漱室奇臭,房間奇臭,賓館奇臭,整個世界奇臭。
他的雙腿軟軟地跪下來,一隻手撐在馬桶沿上,一隻手捏著喉管,他無法控制胃部的抽搐,索性放開喉嚨盡情地嘔吐,一直吐到再也吐不出東西為止。
滿臉糊著眼淚鼻涕和胃液的山上博渾身乏力,感到人生只是一場虛空。
28
白鳥一雄深埋在沙發里,一條長腿架在沙發的扶手上。茶几上放著一杯茶,緩緩地冒著熱氣。他閱讀中文報紙的速度大約是每分鐘三十個字,他承認,在他會使用的五國文字里,中文的水平並不比德文高多少。
儘管吃力,從報紙上仍然可以看出一些有用的情報。中國經濟還在惡化,銀根像褲帶一樣越抽越緊,到處是一片壓縮投資和市場疲軟的哀嚎聲。又一期國庫券已經開始發放,政府舉債度日;農村盲流數百萬湧入大城市;電視機賒帳銷售;外匯黑市猖獗;日用品價格上漲…….
不妙啊。唔,不妙。他嘟噥了一句,翻到另一版。
有一篇《騰飛吧中國龍》的長篇報導吸引了他。這篇文章是三個人合寫的,記敘了中國福建省某個生產直流電動機的民營企業如何科學化管理,使產品打入國際市場,為國家賺取了巨額外匯,這家企業正在像一條金色的巨龍,騰飛在地球上空。
白鳥一雄咬牙切齒地讀完了這篇文章,他知道這條中國龍,他們仿製了吉野公司最負盛名的直流電動機,然後以低了一半的價格到處傾銷,並且在東南亞三個國家把吉野公司擠下了海。這還不算,他們又在南美市場上與吉野公司展開决鬥,雖然勝負未決,也夠吉野公司喝一壺的了。
白鳥一雄和他的同事們一樣,對敗在這條中國龍手下一直不服氣。吉野公司的員工每月領取比中國龍員工高一百五十倍的工資,如果中國龍敢把自己員工的工資跟吉野公司拉平,那麼,他們的產品將必須以比吉野價格更高的價格出售,否則就會賠得傾家蕩產。一句話,中國龍的低價優勢是建立在低工資基礎上的一種血汗優勢,而非產品質量與高效率生產的優勢。
不服氣歸不服氣,卻也無可奈何,因為吉野公司毫無可能也把員工的工資降下來。讓那些每天駕著小轎車上下班、每周只工作五天、每天只幹六小時、每隔兩三年就出國旅遊一趟的工人們只領一份口糧錢,他們無疑會發動罷工,甚至把老闆告到法院。
在中國不會發生這種事。中國員工每月只有二三十美元或者三四十美元的工資,一個月大概才能吃得起兩三隻雞,他們居然還能掏錢買國債,白鳥一雄無法究其根源奧秘,只是深感不可思議。
大阪的倉庫里還放著六套K型機組,這幾盤老菜原本是為中國人的牙齒準備的。現在看來,當初對中國人的胃口過份樂觀了,他們并沒有多少錢。如何儘快把這六套機組推銷出去,是白鳥上任以來最影響情緒的問題。
白鳥一雄坐起來喝茶,他喜歡雲南普洱茶,勁猛,暖胃,很對他的口味,他已經從賓館的商場買了十包放在皮箱里了。
冰箱里有酒和下酒物,他給山上博打電話,想邀他來對飲幾杯,山上博儘管是條讓人討厭的老狗,可是,眼下有個人陪酒不是挺好嗎?再者,他任意取笑他,借酒開心,他不惱不慍。
電話沒有人接。
他猜想,山上博可能是去投擲實彈了,這老東西,現在像麵團一樣隨人捏巴。一想到山上博向中國人行賄的那種場面,白鳥一雄就禁不住冷笑,人多有意思啊。
白鳥一雄喝完茶,到盥漱室洗了洗臉,回到臥室,給吉野公司總部打電話。
橋本清子小姐的嗓音柔美,她過去是廣播電臺合唱團的歌手,後來投奔了吉野公司。二十三歲的清子容顏姣好,許多男人追她,就是那些有妻室的老不死們也心懷鬼胎。不過,懾於她老爹橋本太郎的威儀,還沒有哪個騷包敢動手動腳。
清子小姐是海外貿易部的秘書,她每天守在電話機旁為部長把關,部長出外時,就通過她與海內外保持聯繫。她還可以直接走進公司董事長的辦公室,因為現任董事長是她父親的親哥哥。
今天,從清子小姐嘴裡聽到的最令人振奮的消息是聖保羅大捷——吉野公司的巴西駐在員鬼冢次郎成功地把庫存的六套K型機組一下子脫手了,在艱難時期創造了一個奇跡。
最後成交價是多少?白鳥一雄問道。
每套五十五萬美元。清子說。
要西!白鳥一雄興奮地說,請代我向鬼冢次郎表示祝賀,我會為他申請獎賞的。
白鳥眼前浮現出鬼冢次郎黝黑英俊的面龐和風塵僕僕的樣子,他從內心深處感謝鬼冢。小夥子幹活賣命,認真負責,他感謝這位東大小校友幫了他的大忙,聖保羅大捷把壓在白鳥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中國人立即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白鳥最後用幾句甜言蜜語結束了與橋本清子的通話,輕鬆得渾身飄飄然。他打定主意把與中國人的談判變成一場消遣,借此機會在此地遊覽幾天。他看了看腕上的卡蒂埃全金手錶,十點三刻,尋歡時刻已到。他給珍妮打了一個簡短的電話,走進盥漱間,擰開水龍頭往浴缸里注水,一邊吹口哨,一邊脫衣服。
他滑進按摩浴缸時,聽到外面門把手咔嗒一聲響,不用問,是珍妮來了,她不僅召之即來,來之能戰,而且永遠隨身帶著廣州產的包青天牌螺紋套子。她說,這個產品既薄又結實,從未破過,是世界一流的安全用具。
29
五個人第三次見面時神情各異,各懷鬼胎。曾煒看著兩個日本人,愈看愈覺得他們像偷斧子的鄰居;袁舜典拿定主意,今天要採取行動真正介入談判;陸燕憂心忡忡,知道自己陷在這里絕非益事;白鳥一雄在想著如何調侃,在精神上壓垮對手;山上博萬念俱灰,坐在高背絲絨椅上直想當場圓寂。
白鳥說,我也學過馬克思的辯證法。馬克思總講對立統一,不對立就不能統一,上和下,多和少,貧和富,等等。對立之雙方不能互相脫離,離開對方,自己就不能存在了。買賣關係也一樣,買主離開賣主,就達不到他的目的,白鳥歪了一下頭說,他將什麽也得不到。
明白您的意思,您想提醒我,您是賣主,我是買主,我離開您就什麽也得不到。
嘻嘻,我打了一個比喻,也許不恰當。
這個比喻不算壞。馬克思的辯證法確實是那麼講的,多年來,信奉馬克思的人們也是那樣認為的。不過,世上的道理並非都那麼機械、庸俗。上和下,多和少,貧和富,並非因對立而統一,他們之所以能統一,根本不在於對立,而在於他們之間有一個核連接彼此,就像天平支架,支撐著一條界線,也像物理學家發現的膠子。從一個衡量點出發,向不同方向延伸的結果。
曾先生,您的分析新鮮、精闢,我很佩服。那麼,您是否能解釋一下,買賣雙方這個統一體是由哪個膠子粘結著呢?
您要錢,我要機組,都是利益需要,這就是我們之間的膠子。
啊哈,您說得太對了。道理既然如此明白,您還反對敝公司收部件款,豈不是自相矛盾嗎?
我剛才講到了天平支架,買賣原則是公平,在這個原則下各自得到利益才是正道。我不但不準備付您部件款,還準備把那套殘廢機組退給您。
白鳥笑道,曾先生,你不是開玩笑吧?退貨,你以為很容易嚒?
我們有退貨的手段。
我不理解,您為何非得要朝這個既費力又難勝的方向走呢?您要知道,我們之間有膠子啊。
膠子確實有,依靠膠子,我們并不發愁找到新的供貨商。
白鳥身體前傾,緊盯著曾煒的眼睛說,是嗎?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一句,新的供貨商是誰?是誰還能超過吉野公司,向您提供既便宜又好用的機組?
曾煒表情平淡地說,我們已在法國找到一種可以替代K型機組的機組,它的綽號叫穿山甲,每套售價僅有K型機組的二十份之一。換句話說,我們退貨以後,可以用拿回來的錢買二十套穿山甲。
山上博的椅子咯吱了兩三聲。山上抬起腫脹的眼,漠然看了曾煒幾秒鐘,似乎對這個商業神話不感興趣,一套換二十套,太玄乎了。
白鳥的瞳仁像貓瞳仁在強烈陽光下一樣瞇成了細縫,然後慢慢恢復成圓形,除了瞳仁變化,他的面部沒有其他變化。
曾煒記得,弗朗西斯培根云,說話宜少,且須出其不當意之際。
白鳥一雄的嘴角翹起來,他直起腰,就像剛打完獵略覺疲勞的獵人。
既然如此,那我們還往下談什麽呢?從現在開始,我們不必再談機組部件的問題了。我明天遊覽此地的優美風景。一打開窗戶往外看,就覺得這次來中國的頭等大事是不要錯過觀光良機。
袁舜典突然離開座椅站起來,面色發紅,站了片刻,什麽也沒說,又坐下了。
談判間空氣凝重。
白鳥一雄扣上公文包銅扣,陸燕小姐,請您明天帶我觀光,好嗎?
您的生意呢?陸燕問。
噢,我授權山上君決定吧。如果曾先生還有興趣,那就繼續與山上君洽談。山上君一向善於讓步,甚至犧牲,儘管那樣,我也不會干涉他的,他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話語很輕,卻是一個信號,談判還可以繼續,部件價格會下降。
陸燕小姐,既然白鳥先生熱衷於觀光,明天你就帶他走走吧。山上先生的漢語很好,我們可以用漢語繼續談判。你說呢?
陸燕回答曾煒,是的,我也這樣想。
後天,我和老袁請客,請你幫忙聯繫一下餐廳包廂,可以嗎?
可以。
話題轉到了告別宴會上,白鳥準備再說幾句,電話鈴聲打斷了他。
談判間是最容不得外界干擾的地方,陸燕習慣性地意識到發生了重要事,她立刻站起來,走到牆角接電話。
五分鐘後,她回到座位上,從紙簿上撕下一張紙,疾速寫了一行字,貼著光滑的桌面推給曾煒。
——-接到我公司通知,部件已全部找到。
曾煒吃了一驚,立刻提筆寫了幾個字推回去
——怎麼回事?
——港口貨場有罪犯搗亂,故意弄丟了。詳情待告。我公司要求立即當衆宣佈這一消息,中止談判。
—–我希望不要張揚。
—–我將承擔重大責任,怎麼辦?
—–我求求你在白鳥之前不要開口,就這樣!
陸燕把紙撕碎,揉成一團裝進衣袋,對曾煒點點頭。
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們在交換什麽信息,袁舜典極度惱火。
白鳥一雄站起來,彬彬有禮地與曾煒握手:這幾天領教了您的智慧,十分佩服。今天的談判就到此結束吧。
祝您明天遊覽快樂,白鳥一雄先生。
眾人呼啦一下都站起來。
老袁再次懊惱地體會到,作為一個副談人,除非主談人事先允許你張口,否則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更不要說放炮了。
30
曾煒和袁舜典一言不發地上樓。樓層服務臺旁邊的沙發上坐著四個人,一見到他們,都站起來。他們是二峰山煤礦黨委書記李震漢,副礦長張三元,工會主席楊紹光,汽車司機小廖。
曾、袁都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他們,還以為他們是來昌市開會的,順便來看他們。
啊哈!什麽風吹來的?袁舜典高興地拍拍李震漢的肩膀。當礦工那時,他們就在一起挖煤,他是他的鐵哥兒們 。他當礦長,李震漢給他保駕,有誰跟礦長過不去,礦長就把黨委書記搬出來收拾誰,准保把對方整得落花流水。
我們進你屋里說吧。李震漢的話音低沉,好像心事重重。
老袁,咱們到你屋里談吧。礦工會主席老楊也低聲說,還伸出一隻手架住袁舜典的胳臂,司機小廖趕緊上前,架住袁舜典的另一條胳膊。
他們一道沿著走廊往深處走,踏在鬆軟的英國地毯上毫無聲息。袁舜典扭頭看了一下,發現李震漢正在與曾煒耳語,事出蹊蹺。
在明亮的客廳里,他看清了這四個人的鐵青臉色,他們都髒得出奇,似乎一連幾天沒有洗臉。
三元,怎麼回事?
副礦長看看黨委書記,沒有回答他。
老袁,你坐下,咱們慢慢聽他們說吧。
袁舜典沒有理會曾煒的勸告,仍然站著,大聲問:你們搞什麽名堂?有事就說呀!
是這樣,工會主席老楊說,咱礦上發生了一件不中聽的事情,我們商議,請你回去。
袁舜典忽然想起來,工會主席平時不是報喜就是報喪。發生了死人事故,都是他出面與死者家屬周旋的。礦工結婚,他總到場。
他不由得緊張起來。
事故嗎?他悶聲問道。
是。李震漢點點頭,出事了。
誰?
四清,還有兩人,重傷四個。
四清?他,他完了嗎?
是……沒救過來……
袁的腦袋轟地一聲響,每年都要聽到至少一兩次有關完了的報告,唯獨這一次受不了,李震漢的囁嚅如雷轟頂。
眾人搶上前去扶住老袁,他昏過去了。
31
花園里靜謐,沿著那條鋪滿碎石子的小徑,可以走進一座歪歪斜斜的涼亭里。碎石子路兩邊種滿連翹,長長的枝條垂在地上,連翹後面種著倒栽槐,又叫龍爪槐,在夜色下顯得稀奇古怪,似乎纏滿了蛇。他不喜歡這種不正常的樹。
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到花園散步,從未像今天走得這麼深。他看到歪亭在花園盡頭,再往前走幾步,就能翻過墻到外面街上去了。
涼亭是用竹板竹條搭成的,抹著青泥,為了追求野趣,故意弄歪,似倒非倒。他覺得涼亭確實不該弄得金碧輝煌,涼亭永遠是個淒慘去處才對。
周圍沒人,從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音樂聲,邃密深思的客人們正在舞廳尋歡作樂。每天晚上,都有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姑娘們陪著老外跳舞。到了白天,就看不到她們了。
李震漢一伙非要用吉普車把他拉回礦上,他死活不走。他認為明天是談判的最後關頭,必須堅持到最後一秒。四清既然已經完了,他趕回去也沒有任何用處。
老袁,你還是回去吧,這里有我呢。曾煒勸他,眾人也附和。
老袁心想,就因為你在,我才不能走啊,冤家!
眾人不理解老袁為何這般絕情,兒子死了都不肯回去,唯有曾煒清楚老袁內心在想什麽。一剎那間,他原先的決心動搖了,面對剛失去兒子的這位老礦長,曾煒失去了再與他抗衡的勇氣,他拿起電話撥了一串號碼。
幾分鐘后,陸燕走進老袁的房間。
陸燕,請你把那個消息當衆宣佈了吧。除了一個副礦長,我們全礦的領導班子都在這兒。
陸燕沒想到出現了這麼多髒面孔,他們的表情很不正常,曾煒的口氣也不正常。
怎麼了,曾總?
你講吧,不必保密了。
陸燕沒有追問,把機組部件失而複得的過程說了一遍,最後談到那個禍害精,他已經被判了兩年徒刑。
李震漢聽完,說:老袁,不管怎樣,這是一個好消息。你還是趕快跟我們一道回礦上吧。
袁舜典問曾煒,你準備怎麼處理?
曾煒沉默了片刻說,我認為這件事還不能讓日本人知道,否則會影響下一步的談判。
袁舜典一聽就火了,厲聲問道:你到底想達到什麽目的?
曾煒說,老袁,你別發火,我還想告訴你另一個消息。記得昨天我接的那個長途電話吧?杜總告訴我,他在法國發現了一種舊機組叫做穿山甲,跟K型機組一模一樣。他懷疑K型機組是舊貨偽裝的。
曾煒的話,在眾人中間引起一陣騷動。
不可能!不可能!袁舜典說,那麼嶄新的機組,怎麼會是舊貨偽裝的?你不能憑老杜的一個電話就胡來呀。
我不會單憑老杜一個電話就胡來。可是,萬一他的判斷是事實呢?
絕對不會是事實!老杜他隔著十萬八千里……
他熟知K型機組的每一處啊,老袁,請你別忘了這一點。
我不管他對不對。無論如何,機組應該下井了,應該下井了!
老袁跌坐在沙發上,雙手抱住花白的頭顱。他想起四清,那時,四清對他說,老爸,機組應該分配給我們採掘班用,我們班有文化的人最多,平均年齡最低,還是礦務局模範集體。他答應了四清的要求,礦領導班子也同意了。可是,現在這個採掘班三死四傷,幾乎全軍覆沒了。
四清,爹對不起你啊…….他的老淚從指縫間挂下來,淌到手背上。
陆燕把曾煒拉到一邊,,輕聲問,曾總,袁礦長怎麼了?
他的兒子出了事故。
兒子?
他的兒子在礦上當採掘班長,前天晚上井下塌方,死了三個礦工,他是其中一個。
陸燕垂下眼皮,此刻,她很同情這位可憐的老人。
曾總,我想,既然部件已經找到了,就了結這場談判吧。
我想搞個水落石出,如果是我錯了,我甘受處罰。到那時,并不妨礙機組下井,但現在不能退讓。
陸燕點點頭,我理解您,如果不考慮袁礦長的情緒,您是對的。
……..
袁舜典在涼亭里點了 一支劣質香煙,坐在欄杆上慢慢吸。煙的紅點在黑暗中時隱時現。一股微風吹過來,樹葉輕輕哆嗦。
他已經咆哮著把那四個報喪的傢伙轟走了,他不需要任何人憐憫。他祖輩都是煤黑子,袁家的人,從煤層里生出來,又回到煤層里。他渾身上下流淌著礦工的血液。當礦工的人,不能在死亡面前流尿水。四清啊,爹只是惋惜你走得太早了,所有美妙的前程,一下子都完了。
四清一死,他愈看清了自己的沒落。退休後,他再也找不到激動人心的事可做,沒人會把他當作二峰山礦不可缺少的一員。四清是袁家在煤礦的最後一代礦工,因他的死,袁家會被永遠拋出煤海,被煤海遺忘。
毫無疑問,他的最後一口氣,應當喘在K型機組上,他的最後一個標記,應當打在K型機組上。曾煒,曾煒,老子恨你!難道你非得把這件事拖到老子退休以後才解決?由你來承受全礦歡呼,倒叫老子落下永久的恥辱嗎?
仇恨在他心中滋長。紅點一明一滅。
他仇恨那個搗亂的混蛋張建國,判狗日的兩年徒刑太輕了,應該槍斃他,就因為他的一次搗亂,煤礦幾千人擔憂了兩年多,多少血汗錢白白丟掉了。
他恨外貿公司,這個公司純粹不負責任,如果他們還有良心,就不會把問題拖這麼久,他們成天跟港口打交道,爲什麽不去仔細查一查?
他恨吉野公司,他們的確是想趁火打劫一場,所以才把部件價格抬得那麼高。曾煒那小子說得也對,四清是為了一把風鎬才喪命的,可是,與吉野公司的40萬美元要價相比,那把風鎬連機組的半個螺母都比不上。
他盤算起明天的談判。明天,是那個老日本人出場,他用漢語來談。明天是一個最重要的日子,我不會再猶豫了,一進談判間,我就必須開口說話,不管他曾煒怎樣反對,我是說定了。
他的手指被煙頭灼了一下。他退後手指,猛勁吸了一口,感到火焰向嘴唇快速逼近,他把這一口最辣最嗆的煙霧咽進肚裡,甩掉煙頭。
他站起身來準備回去,當他轉過身來時,被嚇了一跳。有一個半人半鬼的矮矮的黑影子立在涼亭一側,動也不動。
32
那邊,是袁礦長袁先生吧?
嗯。你是誰?
黑影靠上來,就著月光,袁舜典看清一張他認識的臉,那臉色如月光般慘白。
啊哈,是山上博先生,我當是誰呢。
打擾您了,袁先生。在這兒攪亂您賞月,不介意吧?
沒什麽,我本來也沒賞月。
今天月色很好。
噢,是很好。今天大概是十五。你們日本人也講究十五賞月嗎?
古代同中國風俗一樣,現在不講究這個了。不過,今天月色雖好,在日本年曆上確是佛滅日。
什麽是佛滅日?
就是大兇日,萬事都不會遂意的。
我聽說日本人最信佛,是嗎?
不是的,許多日本人根本什麽都不信。
那…..他們信什麽?
錢。
袁舜典楞了一下,沒想到山上博會這樣回答。
你們中國人信什麽?
我們?我們也有人什麽都不信。
什麽都不信的人是最正確的人,最解脫的人,世上本來就沒什麽值得信的東西。我說得對吧?
我沒考慮過這些玄事,大概是這麼回事吧。
袁先生,我們坐下來聊一聊,好嗎?
袁舜典覺得這倒是個好機會,曾煒陸燕都不在場,正好跟山上博好好談一談。
他坐下來,摸出香煙遞給山上一支,吸一支吧,山上先生,煙不好。
山上博連聲道謝,接過去一支煙,在打火機閃亮的當兒,袁舜典看到山上博的臉頰比白天塌陷了許多。
火焰熄滅後,山上博在黑暗中說:袁先生,您好像心情不快。
袁舜典驚歎山上博的好眼力,就在火焰將要熄滅的那一瞬間,他抬起眼皮掃了一眼,就把自己的神情看到了。
你說得不錯,我的一個兒子前天剛死。
啊,太不幸了。請原諒我剛才冒昧的話,我本不該說的。
沒關係,沒關係。
我有一個小女兒,十歲時死於車禍。年輕人死,令人悲傷一百倍。
我兒子是在井下死的,我們父子倆都在二峰山礦工作。
煙火一明一暗,照亮了兩個亮晶晶的鼻子,沉默良久。
山上先生。
唔,袁先生。
我想提一個問題。
請您賜教。
您說實話,部件的要價是不是太高了?
袁先生,我可以告訴您,明天我會大幅度地降價。
您準備降多少?
聽從曾先生的安排,按他的要求辦。
如果他要求您無償提供部件,您也會同意嗎?
是的,我同意。
袁舜典暗吃一驚,可他還是沒有醒悟過來,變化為何這麼快?國際談判簡直太玄乎了。
您爲什麽要這樣做?
是我的上司這樣指示的。
您是說白鳥一雄先生?
是的。
袁舜典又吃了一驚,他不解的是,前幾個鐘頭還硬得像鋼板的白鳥一雄,怎麼會轉彎這麼快?他忽然想到白鳥一雄明天要去遊覽。
噢,我明白了,他明天不出面談,就是準備讓您降價,他倒挺顧自己的面子。
您說得也許是對的。
後天宴會,我要當面問問他,何必這樣顧面子。
您明天就見不到他了,他要趕回日本。
明天他不去遊覽了?
他要我轉達歉意。不過,他說臨走前會給陸燕小姐打電話的。
我更糊塗了,白鳥一雄先生為啥這麼急著離開?
我想您應當明白的。
山上博把辛辣的濃煙噴出鼻孔,他從來不抽煙,今天第一次抽就抽得很好,情緒格外鎮靜。
今天在談判間聽到曾煒提到穿山甲,又聽到白鳥一雄讓他明天主談,從那時起,他就知道自己的路子走到盡頭了。白鳥匆匆飛走,更使他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他知道白鳥將在日本給他安排什麽下場:失敗的全部罪責,外加出賣公司利益,收受昆布賄賂的罪行。一切都將被斷送。當代一位詩人云:
哪位君王不死
哪頭驢子不倒斃
你心中一點真情
趁著口氣吐露
他正想開口說話,卻聽到那邊傳來老礦長沙啞的話聲。
山上先生,有件事情,我也想告訴您。
請您說吧,袁先生。
我告訴您,明天不必再談判了。
唔,袁先生,這是為什麽呢?
部件已經找到了,是在港口貨場找到的,被人搞亂了。
真的嗎?這太好了!
我承認責任在我們這邊,這次談判本來就是多餘的。
山上心中忽然燃起希望,他問道:袁先生,曾先生也這樣認為嗎?
不,他沒這樣想,他堅持談判到底。
既然部件已經有了,他還要談什麽呢?
他要與你們談一談機組的真假問題。我們的人在法國發現了一種叫做穿山甲的舊機組,據說和你們的K型機組一模一樣。
袁舜典看到對面有一顆閃亮的紅點晃了幾晃,降下來,忽又騰空而起,劃出一道紅色軌跡,像一隻螢火蟲蹦進了草叢,消失了。
老袁對著黑暗說,山上先生,我對您沒有任何隱瞞,做生意也要誠實,您說是不是?我現在就想問您一句,K型機組跟穿山甲有沒有瓜葛呢?
他等了令人難捱的幾分鐘,在這幾分鐘里,他倒是希望聽到一句斷然而理直氣壯的答覆。
黑暗中傳來嘰裡咕嚕一串話,低低的,聽不清楚。即便能聽清楚,他也不會明白山上博嘟囔出來的日語。
您說什麽?老袁探過身子問道。
曾先生的判斷并沒有錯。袁舜典聽到的答覆竟是如此可怕:您們刮去上等烤漆,就會看到法文字母!
一顆微小的流星墜落了,無比的黑暗立刻回到心頭。
33
美國,康涅狄格州,紐黑文市,耶魯大學。
北美桉樹林子里,走著一個中國女子,她牽著一條矮小的板凳狗,顯然,狗是專門出來撒歡的,前後左右跑個不停。
這條狗叫南希,是條小母狗,它的主人叫斯蒂文太太。斯蒂文太太愛狗超過愛斯蒂文先生。斯蒂文先生是耶魯大學的教授,他的職業是教導學生并借此往家掙錢,小母狗南希則負責與斯蒂文太太一道把錢花掉。斯蒂文太太與陸燕講定,每天下午五點鐘,陸燕負責把南希領出來,沿著桉樹大道和加拿大楊樹大道遛滿二十五圈,即付她二百美元。應當說,這是留學生難得的打工好差事。
陸燕來耶魯的過程不算複雜,優異的託福和GRE成績起了決定性作用。她在這里攻讀動物學碩士學位,她已初步了解到貓科有哪些動物,覺得很有趣。她注意到動物之間也有貿易行為。譬如,兩群螞蟻互相贈送蚜蟲卵,儘管交換數量不是那麼相等,基本上仍可稱作易貨貿易。還有,某隻貓跑到鄰家捕鼠,完成工後銜回來一條魚,這條魚完全可以被視作輸出勞務的收入。
她不曉得自己將來會怎樣。她給自己定得生活計劃很簡單,等拿到學位,就去找一份工作,最好是固定的。她看到有的教授常年往非洲叢林里鉆,追蹤猩猩和狒狒。她想,也許那就是她將來要走的路。
她走在林間,滿地都是落葉,色彩斑駁,鋪滿校園。耶魯的老房子顯得破破爛爛,可是校方無意更新,唯其老舊,才能讓人走進這所世界名牌學府肅然起敬。
南希過分的撒歡妨礙了陸燕走路。有好幾次,她差點被狗絆倒。於是,她對準南希的臀部踢了一腳,狗東西立刻閃開了。陸燕知道,如果此事被斯蒂文太太撞見,她立刻就會失去這份美差。陸燕清楚地記得,上個月第一個星期二的晚上,斯蒂文教授只因在吃晚飯時踢了南希一腳,就被他太太痛罵了整整一個星期。斯蒂文太太是個立場堅定的綠黨黨徒,她有時跑到紐黑文城的人行道上,挺著異常肥大的胸脯,揮舞著雙手,沖到那些身穿貴重皮貨的太太小姐面前,呲牙咧嘴地罵她們可恥!可恥!
陸燕在一棵橫臥的樹幹上坐下來,周圍寧靜平和。她從挎包里取出紙,一封一封地給國內寫信。
她依然與外貿公司不少同事保持著聯繫,她了解到最近體制改革,許多方面正在發生變化,外貿公司承受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同事說,外貿公司也像工廠一樣實行自負盈虧了,但是,他們一時還適應不了鐵飯碗變成瓷飯碗的巨變。換匯成本正在持續上升,水貨衝擊正常市場,有些品種的虧損補貼已被取消。兩年來,公司的領導班子換了三茬,每一茬掙扎一番,就滾下臺去。現在臺上的是那位當年一聽江總講扯淡笑話就喊肚子疼死嘍的吳小平科長,他當了第一把手。可是三個副總經理不服他,其中兩位還精心策劃了一次捉姦行動,惜未獲成功。天曉得那女子竟有俠士的本領,從床上一躍而起,打開窗戶飛身而下,腳略一點地便蹤影全無。要知道,她跳得是二層樓啊。
陸燕心血來潮,給曾煒寫了一封信。事隔兩年,不知他是否還在二峰山煤礦工作。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思,把信投入信箱。
一個月後,她收到了曾煒的來信。
陸燕:
你好。意外地收到你的來信,我很高興。祝賀你留學深造。我想你學習生活一定也不輕鬆吧?
你想知道K型機組的結局,我樂意告訴你。這件事先後拖了差不多四年,總算在前兩個月解決了。我們和吉野公司打了兩年多官司,最後在仲裁庭擊敗了他們。他們被迫退還了貨款,我們也把舊貨退給他們。從這件事可以得出結論,做欺詐買賣一定會受到懲罰。
但是這件事也給二峰山帶來很大損失。四年來,我們投入不少人力財力,僅僅打官司就花了三十多萬律師費。四年來,我們損失了八十多萬利息。我要求吉野公司賠償,沒有成功。仲裁庭和稀泥,說是能把貨款要回來就不錯了,再斗下去會造成不必要的國際糾紛。為了顧全所謂的大局,我們只好放棄了。我心里一直不痛快。
老袁兩年前就退休了,他沒有參加後來的官司。他退休不久就偏癱了,是腦血栓造成的,搶救了十幾天才醒過來。他現在整日臥床,老伴照顧他,礦上派了一個女工幫助做家務。老袁有時候談到你,說你是他見過的最精明能幹的女孩子,他珍視我們的友誼,讓我代他祝你幸福。
你問到的那位山上博先生,我聽吉野公司的人說,公司把他調回去不幾天,他就跳樓自殺了。據說他犯了罪,法院要判他入獄。他們不肯告訴我詳情,我也無從打聽。我認為山上博還算個比較像樣的商人,他還有點道德。
我明年也要退休了,這兩年只顧了打官司,什麽事業也沒做成,身體也不行了。我計劃退休以後先養一養身體,以後再找點事做。
我礦去年買進了一套新機組,不過,並非外國貨,是國產貨,質量還湊合。國內廠家已經批量生產這類設備了,若論仿造能力,咱們中國是世界一流的。這是值得慶賀的事,何必事事仰賴外國呢?
順便寄去我女兒曾梅梅的照片,她想和你交個朋友,她相當崇拜你。她現在清華大學讀二年級,有關她的情況,她在給你的信上都講了,我不再啰嗦了。
好,祝你愉快!
曾煒
陸燕從信封里抽出曾梅梅的彩色照片,她長得很像十八歲的自己。一代又一代,唉!這就是複製不已的人生。
(全文完)